不知过了多久,张启功这才幽幽转醒。
  他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昏睡在篝火旁的地上,身上还盖着一块羊皮毯。
  『奇怪,我怎么会……』
  他坐起身来,感觉头部仍然有些晕眩感,遂下意识地抬起手揉了揉额角,却冷不防瞥见在大概半丈远的地方,坐着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侧身对着他,坐在篝火旁一根充当凳子的圆木上,双手捏着一根竹枝凑在篝火旁,张启功瞄了一眼,发现这名女子似乎是在篝火中烤着什么——大概是食物吧。
  “你醒了?”
  那名女子平静地说了句,仿佛丝毫没有扭头的意思:“你有几个部下过于激动,我就让他们继续昏睡了。”
  『……』
  张启功面色一滞。
  意识逐渐变得清晰的他,已认出眼前这名女子,正是入夜后袭击他们的那群势力不明的女子之一,可能还是那些女子的首领。
  回忆起昏迷前最后一刻,眼前这名女子手持的利剑还搁在自己脖子处,张启功忍不住摸了摸后颈。
  平心而论,张启功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并不希望自己年纪轻轻就丧生,因为他还未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未辅佐他眼中的雄主魏王赵润一统中原,继而将法家发扬光大。
  他缓缓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地观察着面前这个女人。
  篝火中那跳跃的火光,照拂在他眼前这名女子的脸上,平白生出几分诡谲与阴鸷。
  他环顾四周,想看看自己队伍中的黑鸦众与羯族战士的状况。
  鉴于此番前往巴蜀并非是直接对巴蜀开战,因此,张启功并未带上很多黑鸦众或者雇佣的羯族战士,他队伍中,就只有二十名黑鸦众与二十几名羯族战士,拢共四十来个人。
  而此刻环顾四周他却发现,他麾下的黑鸦众们,一个个都被反绑了双手,耷拉着脑袋围坐成一圈,看样子是还未苏醒过来——或者说,是像这名女子所说的,苏醒后又被她们弄昏了。
  至于那二十余名羯族战士,情况与黑鸦众们亦差不多,区别在于他们当中有几个已经苏醒过来了,但不知为何脸上竟露出了惶恐甚至是恐惧的神色。
  这让张启功颇感意外。
  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羯族战士都是暴虐、残忍、且视战士的荣誉高过生命的人,按理来说,不至于会被敌人吓成这种样子才对。
  『难道是在畏惧这些女人?』
  张启功环视着四周。
  在四周,还有其他两堆篝火,本来是黑鸦众与羯族战士一方各用一堆篝火,不过眼下,两堆篝火旁皆三三两两地坐着几名女子。
  与方才与张启功说话的那名女子相同,这些女子,全部身穿着白底赤纹的衣服——那赤色的图纹,张启功瞄了半天也没有看出究竟是什么。
  “喂?”
  那名女子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张启功的窥视。
  他猛地转回头,这才发现与那名仿佛是这些女子首领的女人,此刻正扭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充斥着几分不悦。
  “你、你等是什么人?”张启功沉声问道。
  那名女子轻笑一声,反问道:“没听说过「巴巫」么?”
  『巴巫?』
  张启功愣了愣,对巴蜀之地一无所知的他,对此还真不清楚。
  想了想,他低声说道:“为何……为何要袭击我等?我等与阁下……无冤无仇。”
  “唔……”
  那名女子脸上闪过一丝让张启功看不懂的异色,旋即岔开话题道:“你是魏人吧?”
  『……』
  张启功闻言沉默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没头没脑的询问,万一对方下一句话是「我生平最恨魏人」,那他与他的部下,岂不是都要因为他一句话命丧于此?
  毕竟,张启功对巴蜀唯一的了解,就是魏人——主要是赵氏一族,而非是张启功这种魏国平民出身——与巴人似乎有些陈年烂谷子的恩恩怨怨。
  “事实上我是韩人。”
  在纠结了半天后,张启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考虑地很缜密:韩国与巴蜀并不接壤,且两地之人以往也甚少接触,按理来说不至于会结下什么恩怨吧?
  可没想到的是,那名女子在听完这话后,脸上却露出了诡谲的笑容,随即淡淡说道:“啊,倘若你等是魏人的话,余还可以饶你等一命,但既然是韩人,那就杀了吧。”
  『诶?押错了?』
  见眼前这名女子面色淡然地说出‘杀’这个字,张启功只感觉毛骨悚然,后背顿时仿佛有一股寒气往上涌。
  此刻的他,哪里还顾得上作为黄池侯的颜面,连忙改口道:“不,我是魏……”
  而就在他面露骇然之色时,却见那名女子咯咯咯笑了起来,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道:“放心放心,余知道你是魏人,不过就是逗逗你罢了。”
  『……』
  看着对方没心没肺欢笑的样子,张启功眼角抽搐了几下。
  他感觉,眼前这名女子恐怕不是那种良善之辈,而是性格恶劣之人。
  忽然,他心中一愣,不解问道:“这位……这位姑娘,你怎么知道在下是魏人?”
  “很简单啊,余认得出这个魏字。”
  那名女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金令,朝着张启功摇了摇头,只见在面对着张启功的金令的那一侧,明晃晃地铭刻着「魏」这个字。
  见此,张启功面色顿变,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此时他这才发现,他那「天策府右都尉」的令牌不见了。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张启功吓得额头冷汗直流。
  正因为他是天策府的右都尉,因此他才深刻明白自己这块令牌所具备的权力。
  凭着这块令牌,他张启功可以按照紧急条例调动魏国除禁卫军外任何一支军队,并且接管魏国除雒阳外的任何一座城池——当然,那些军队的军主、城池的守将,会在被接管后立刻派人向天策府二次证实,无论有没有相应的公文。
  正因为这块令牌非同小可,张启功可谓是贴身收藏,并且不敢轻易出示,免得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可不曾想,竟还是落到了别人手中。
  “喂,你叫什么?”那女人问道。
  张启功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姓张名……功,张功。”
  “张功。”那女子念叨了一句,旋即又问道:“天策府是什么样的官署呀?这右都尉,官职大么?”
  “呃,天策府是……”张启功张了张嘴,胡乱瞎诌道:“其实就是为天子处理繁重政务的小署而已,无足轻重,至于右都尉……就是监督他们的人。”
  “这么说,其实你只是个小官咯?”那女人问道。
  “是的是的……”张启功连连点头说道:“在下只是不入流的小吏而已……”
  “当真?”那女子脸上露出几许狐疑:“你没有骗我吧?”
  张启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硬着头皮讪讪说道:“在下怎么会……怎么会欺骗姑娘呢?”
  只见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几眼张启功,皱着眉头说道:“我姐派你来,我还以为你是魏王身边的重臣呢……”
  『诶?』
  张启功愣了愣,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连忙问道:“敢问姑娘令姐是……”
  “我姐叫做芈姜啦,嫁给了你们魏人的王……”那女子口无遮拦地说道,旋即指着斜靠在圆木上的一柄利剑说道:“这柄剑,是我姐交给你,让你来找我的吧?”
  『皇后娘娘?!』
  张启功闻言心中一震,赶忙扭头看向靠在圆木上的那柄利剑,果然就是他这段时间随身携带不敢遗落的皇后之物。
  看着眼前这名女子,张启功顿时想起了出行赶赴巴蜀前,被皇后芈姜召到凤仪宫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张启功得闻皇后芈姜召唤,心中不由得大为惊讶。
  因为他魏国当代的皇后,与上一代的皇后王氏一样,都是从不参和国家政事的女子,区别在于,王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热衷于修身养性、研读道经,而当代的皇后芈氏嘛,则热衷于养花种草、或者培育一些较为渗人的毒虫之物。
  『这位芈皇后召我做什么呢?』
  怀着不解,张启功跟着几名宫女,来到了凤仪宫,见到了那位魏国的主母。
  张启功记得清清楚楚,当他见到芈皇后时,芈氏手中正攥着一条渗人的蜈蚣,足足有两指宽,就连张启功这等毒士看了都感觉毛骨悚然。
  但是这位皇后娘娘,却是毫无异色地将其捏在手中,以至于张启功看着那条不停扭动挣扎的渗人蜈蚣,心生竟升起一股怜悯之色。
  “张大人。”
  “臣在。”
  “听陛下所说,张大人此番即将前往巴蜀之地,可有此事?”
  “是的,皇后娘娘。……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唔。……本宫有一位妹妹,名叫芈芮,自幼与本宫一同在巴地长大,本宫跟随陛下之后,芮儿亦曾来到大魏,在大梁住了些许时日,不过最后,她还是返回了巴蜀,承担起了本该由本宫一肩承担的责任……你带着本宫曾经的佩剑前往巴地,想办法找到舍妹,看看她如今过的如何。……拜托张大人了。”说着,皇后芈氏便示意从旁的宫女,将一柄利剑递给张启功。
  张启功接过利剑,郑重其事地说道:“皇后娘娘放心,臣定让想办法找到芈芮大人。”
  ……
  看看眼前的这名女子,又看看皇后芈氏的佩剑,张启功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精彩。
  原来眼前这名差点就杀了他们的女子,竟然就是他魏国皇后芈氏的妹妹,芈芮。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原来您就是芈芮大人。”
  张启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赶紧躬身行礼道:“在下,天策府右都尉张启功,拜见芈芮大人。”
  “诶?”
  那名女子,不,应该说是巴地祝融一脉巫女如今的首领、魏国皇后芈姜的妹妹芈芮,她瞧了一眼张启功,惊讶地问道:“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叫张功的么?”
  『呃……这是在责怪我方才有意隐瞒么?』
  张启功额头一滴冷汗缓缓流下,连忙拱手解释道:“芈芮大人莫怪,实是方才下官不知芈芮大人的身份,不敢透露真相,只能……请芈芮大人恕罪。”
  “哼,这么说,天策府右都尉,也不是什么小官咯?”芈芮不悦地哼道。
  “呃……是、是的。”张启功讪讪说道:“不是下官自夸,官职高过下官的,纵观我大魏怕是不出十人……”说着,他偷偷瞄了一眼芈芮,见后者面色阴晴不定,心下不禁有些忐忑。
  然而此时,他对面的芈芮心中亦颇为忐忑。
  『完了完了,居然真是姐夫手底下的重臣……我差点就杀了姐夫手底下的重臣……还好我机智,发现这些人不像是楚水君手底下的爪牙。只是……万一这个叫张启功的,回头向姐夫告状,这可如何是好?若不然,索性就杀了他们,一了百了,日后姐夫若派人问起来,我就只当不知?』
  脑海中闪过诸般念头,芈芮的眼眸时而变得平和,时而布满杀机,唬地张启功汗流浃背。
  想想也是,张启功多年跟幽鬼等杀人不眨眼的黑鸦众接触,自然能逐渐感悟到“杀机”这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
  他感觉此刻的自己,就好像当时芈皇后手中那条不断扭动挣扎的蜈蚣,虽然模样渗人,但终究只能任由那位皇后娘娘宰割。
  而此时,芈芮也已打定了主意。
  要说芈芮此生最敬畏的,除了姐姐芈姜以外,恐怕也就只有姐夫赵润了。
  哪怕时隔多年,她仍然忘不掉当她在地上打滚耍赖时,他姐夫赵润那仿佛实质般的鄙视眼神,简直冷彻心扉。
  还有最后她灰溜溜从地上爬起来时,满心的挫败感。
  一想到那位姐夫,芈芮便又敬又畏。
  毕竟在她懂事起,姐姐芈姜就是一副说一不二的‘严母’形象,而那位姐夫,却能将那般凶恶的姐姐降服地服服帖帖,再加上芈芮自己也尝过与姐夫作对的后果,这让她对她那位姐夫心存畏惧。
  那个可恶的姐夫,每次都用甜美的糕点要求她做这做那、乖乖听话,不听话就命人断了她的糕点与果干等吃食。
  可是当她赌气、生闷气时,发誓一辈子都不再与那位姐夫说话时,后者总是有办法轻易叫她‘破功’,这让她很是气馁。
  一想到日后可能会被那位姐夫呵斥惩戒,芈芮心中就有些忐忑,与同样心存忐忑的张启功对视着,以至于气氛变得非常诡异。
  而就在这时,三名巫女从远处的黑暗中走了过来,对芈芮正色说道:“大巫,确认过了,这一带,并没有共工一脉那帮贱人的行踪,我等真的是搞错了,这些人,确实不是楚水君的手下……”
  “咳!”芈芮咳嗽一声,打断了那名巫女的话。
  她心中暗暗责怪:我方才就知道搞错了!你干嘛还要提及?就不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么?万一被这个张启功得知他差点因为我等搞错目标而冤死,向魏王姐夫告状,这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她狠狠瞪了一眼那名口无遮拦的巫女一眼。
  张启功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心下亦联想连篇。
  『芈芮大人此举……莫不是信不过我吧?不对,可能是我方才得罪了她,是故她不想与我等有什么交集……啊,这下麻烦了,她是芈皇后的妹妹,若因为我得罪了她,而向陛下或皇后告状,这可如何是好?虽说陛下乃贤明雄主,断然不至于因此而重责我,但相比较重罚,那些‘小惩’才是最最……哎!』
  张启功心中暗暗叫苦。
  何谓‘小惩’,即当初他张启功被贬到庙堂政敌的介子鸱手底下打杂,即堂堂天策府左都尉高括与尉丞种招,脖子后插着两块可笑的牌子被贬到东城门值岗。
  虽然确实是小惩没错,但却是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得想办法缓和芈芮大人对我的敌意。』
  想到这里,张启功张口说道:“芈芮大人,这位巫女大人所说的楚水君,莫非就是楚国的楚水君?……贵方与那楚水君有恩怨?”
  “是又怎样?”
  对那名巫女说漏嘴而余怒未消的芈芮,冷淡地说道。
  不过张启功并不在意,示好地问道:“也就是说,芈芮大人与诸位巫女大人埋伏在此,就是为了截杀楚水君,却不曾想撞见了我等……”
  说到这里,张启功心中一愣,因为他感觉,芈芮看向他的目光,忽然间变得非常凌厉。
  『这个混账有意拆穿此事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借机要挟我么?哼!像我这般机智的人,岂会任你摆布?……只要你敢开口要挟我,我就一剑杀了你。日后魏王姐夫问起,我就只说不知,反正死无对证。』
  芈芮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张启功。
  这让张启功感觉莫名其妙,因为他再次感觉到那种冷彻心扉的寒意。
  或者说,是芈芮对他的杀机。
  『呃……我这是说错什么话了么?哦,我懂了,可能是她们想要亲自动手,不希望我等介入她们与楚水君的仇怨……啧啧,真是个性格多变且凶恶的女人啊!』
  张启功暗自叹了口气。
  素来足智多谋的他,亦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
  不过对此他并不意外,毕竟眼前这个女人,乃是他魏国皇后芈氏的妹妹。
  姐姐能将偌大的后宫管理地井井有条,想必是既有城府又有手段的女人,既然如此,她的妹妹能差到哪里去?
  对此,张启功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