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武八年夏,鉴于平舆君熊琥与秦军主帅王戬、大庶长赵冉等人取得了默契,而在秦国的认可下,得到了占据巴国的暂时权力,引狼入室的巴王鷿无法抗拒楚国,不得已只有向楚国臣服。
  至此,巴国覆亡。
  在巴鷿投降之后,平舆君熊琥立刻带着西郢君熊焘,前往江州。
  虽然尴尬,但此时此刻平舆君熊琥却不得不与巴鷿见面,善后巴国投降这件事。
  在受降的过程中,看着巴鷿、巴满、樊布等一干巴族人那隐隐带着厌恶甚至是憎恨的眼神,平舆君熊琥心中亦难免有些羞惭。
  毕竟一开始的时候,他楚军是作为巴氏、樊氏两族的援军而来,没想到最终,他们这些援兵却做出了鹊巢鸠占的行为。
  “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希望巴王见谅。”
  在见到巴鷿时,平舆君熊琥诚恳地说道,仿佛是在向巴鷿致歉。
  平心而论,平舆君熊琥确实也没有办法,毕竟中原那边魏国已经吞并了齐国,即将对他楚国用兵,倘若他楚国仍无法掌控巴国,恢复巴国的产粮供于国家接下来的战争,那么与魏国的战争楚国必输无疑。
  一边是相识多年的友人巴鷿,一边是自己效忠的国家,平舆君熊琥当然会选择后者。
  听着平舆君熊琥那仿佛是在致歉的话语,巴鷿面色平静地冷哼了两声,不置褒贬。
  见此,平舆君熊琥心下暗自叹了口气。
  他知道,虽然此番他楚国掌控了巴国,但这并不意味着巴人会真正臣服于他楚国——这些巴人不过是迫于当前的局势,无可奈何而已。
  对此熊琥也没办法,只能暗暗希望时间能够缓解双方的恩怨。
  不过在此之前,他有两件事必须要做。
  其一,杀魏人张启功,因为此人乃是魏王赵润的心腹大臣、左膀右臂,虽然此前平舆君熊琥与张启功相处地还算不错,但为了楚国的利益,熊琥必须要除掉此人。
  其二,便是杀楚水君,无论于公于私,熊琥都要除掉楚水君,以绝后患。
  于是他正色询问巴鷿道:“巴王,不知魏人张启功身在何处?”
  在听到平舆君熊琥的询问后,巴鷿面露轻蔑之色地冷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张先生早已离开江州,返回魏国了。”
  熊琥闻言皱了皱眉,追问道:“他走的那条路?”
  “不知。”
  巴鷿淡淡说罢,旋即瞥了一眼熊琥,又补充了一句话:“不像某些人,我巴氏一族,不会出卖朋友。”
  在旁,樊氏一族的新族长樊布亦是冷笑连连,用一副鄙夷的神色看着平舆君熊琥。
  事实上正如巴鷿所言,鉴于目前巴国这边已无可作为,张启功提前几日就带着芈芮一干巫女离开了江州,免得被平舆君熊琥过河拆桥,但张启功的副手北宫玉,在幕后挑起了秦楚战争的北宫玉,此刻仍留在樊氏一族内,毕竟北宫玉要确保楚国只能得到巴国的土地,却不能得到巴国的人心。
  当然,似这种事,樊布怎么可能透露给平舆君熊琥呢?
  无奈之下,平舆君熊琥只能派几队士卒追击张启功做做样子,却不敢叫西郢君熊焘或楚将斗廉麾下的军队前往追击后者。
  原因就在于张启功在逃离时,带走了芈芮等一干巫女,平舆君熊琥生怕西郢君熊焘或楚将斗廉麾下的军队在追击张启功时,误伤到芈芮。
  当日,楚军便进驻了江州,至此,巴国全境除「阆中」仍被秦将王戬的占据,其余基本上已被楚军所占领。
  正像张启功所判断的那样,平舆君熊琥亦知道他楚国占据巴国的举措,注定无法得到巴人的民心,自然不敢将巴鷿继续江州,毕竟若巴鷿继续留在江州,巴人很有可能会在「魏楚战争」期间叛乱,这对于楚国而言,那是莫大的威胁。
  因此,他决定让巴鷿移居到他楚西,最好到他的封邑平舆县去,随时随地受到他的监视。
  然而,当他对巴鷿提及此事后,巴鷿却毫无意外之色,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对平舆君熊琥说道:“张先生离去前曾做出假设,猜测君侯或会让我迁居楚西,不曾想,果真被张先生猜中。”
  听着巴鷿那讥讽满满的话,平舆君熊琥心下更为尴尬,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将巴鷿带到楚西,至于巴国这边,便交予巴满、樊布二人来安抚巴人的民心。
  巴满乃是巴国的将军,为人忠义,对巴鷿忠心耿耿,平舆君熊琥认为此人决计不敢做出什么叛乱的行为,以影响到巴鷿在楚国的安危。
  至于樊布,则被平舆君熊琥给忽视了,毕竟在熊琥看来,樊布不过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年轻人而已,根本不足以影响大局。
  巴鷿同意了平舆君熊琥的要求,将巴国的一切都托付给了将军巴满。
  在回到自己部落的驻地后,樊布将这件事告诉了北宫玉,称赞张启功与北宫玉道:“先生料事如神,熊琥那厮果真有意将巴鷿带到楚西。”
  北宫玉闻言心中大定,毕竟巴鷿这个人,张启功与他都希望带到魏国,倘若巴鷿留在江州,一直处于楚军的监视或保护,那他们还不好下手,但如今熊琥有意将巴鷿带到楚西,那么他们有的是在途中下手劫人的机会。
  不过劫走巴鷿这件事,将由张启功手下的黑鸦众来处理,与北宫玉无关,他留在樊氏一族,只是为了辅助巴满与樊布,确保楚国无法得到了巴族的民心。
  于是他对樊布建议道:“此事与樊氏一族无关,族长只管吸纳其余部落的族人,壮大樊氏一族,且操练族中勇士,为日后将秦楚两国军队赶出巴国而未雨绸缪。”
  “先生说的是。”
  樊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看着樊布对自己信任的样子,北宫玉亦感觉有些愧疚,毕竟正是他在幕后操纵一切,将秦军引入了巴国,间接导致同样对他颇为信任的樊氏一族老族长樊烈战死在阆中,战死在与秦军的战争中。
  『……彼对我如此信任,待日后,我当为其谋划,使其立功,日后好恳请陛下封赐樊氏。』
  北宫玉心下暗暗说道。
  给樊布出谋划策、让其立功,这对于北宫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不过现如今嘛,这件事还得先放在心底,免得让楚军得悉。
  而与此同时,平舆君熊琥则在江州城内的落脚处,思忖着「将巴鷿带到楚西」这件事。
  本来嘛,这是熊琥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今日在跟巴鷿提及此事时,巴鷿却带着几丝嘲讽告诉他,这事张启功早已猜到,这就让熊琥不由地对此再次深思起来。
  张启功早就猜到了此事?
  这是否意味着,张启功或有可能派人将巴鷿劫往魏国呢?
  熊琥仔细想了想,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毕竟巴鷿终归代表着巴国的正统,倘若巴鷿被魏国得到,就意味着魏国得到了巴国的名分,虽然就当前的局势而言,熊琥实在不相信魏国会在即将与他楚国开战的情况下派兵进攻巴蜀。
  要知道,对于楚国而言,巴蜀乃是与魏国展开战争的前提,但对于魏国却不是,如今在实际上已占据了半壁中原的魏国,未必会看得上巴蜀。
  当然了,这是魏国的态度,并不意味着张启功就不会派人在途中劫走巴鷿——甚至于,凭着对张启功的了解,熊琥认为此是大有可能。
  否则他张启功岂不是白来巴国一趟?
  在经过沉思之后,平舆君熊琥命人召来楚水君。
  没有看错,正是那个与熊琥一样都希望杀掉彼此、且此前与相氏一族联合的楚水君。
  说到楚水君,就要从「秦军入巴」这件事说起。
  当日,北宫玉假冒秦国使者,与相氏一族的首领相鱳达成了协议,虽途中他自导自演,叫樊氏一族与黑鸦众袭击了使团,假死脱身,但秦军与相氏一族的协议,却得到了秦军主帅王戬的认可。
  于是乎,秦军与相氏一族达成了默契,使得相鱳的野心大大增加。
  但楚水君却从中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相鱳利令智昏,没有意识到引秦军入境后的危害,但楚水君又岂想不到呢?他很早就预测到,一旦秦军协助相氏一族,虽然前期能够帮助相氏一族取得优势,但接下来,巴氏一族必定会请平舆君熊琥麾下的援军相助,而这就意味着,秦楚两军必将爆发一场战争。
  因此他怀疑,这整件事或者就是一个阴谋。
  鉴于楚水君并不清楚张启功、北宫玉这两个魏人当时就在巴国,因此他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平舆君熊琥一方,误以为是巴氏一族此前拒绝了熊琥想要派兵援助巴氏的要求,是故,熊琥故意叫人促成了秦军与相氏一族的联盟,借这件事让他麾下的楚军有机会介入巴国。
  不过仔细想想,楚水君又不认为平舆君熊琥麾下,有足够能力的部下去促成这件事。
  总而言之,虽然猜到了整件事的七七八八,但楚水君并未说破,毕竟在他看来,一旦熊琥麾下的军队介入巴国,势必会跟秦军爆发战争,使得巴国这边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这对于他而言,也并不是一件坏事——熊琥麾下兵将的死活,与他何干?
  果不其然,虽然有秦军相助的相氏一族,很快就取得了优势,但随着巴氏一族请来了平舆君熊琥一方的军队,相氏一族立刻就被打回了原形。
  更糟糕的是,秦军当时已经得到了阆中,根本无所谓相氏一族的死活,于是乎,相氏一族被西郢君熊焘与楚将斗廉打得节节败退。
  对于,楚水君亦有些恼恨,因为他此前的计划被全盘打破了。
  不过最最让他感到意外的,还是前一阵子平舆君熊琥亲自出面,说服秦军与楚军停战。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以王戬为首的秦军,将与平舆君熊琥为首的楚军共同瓜分巴国,意味着除二者以外的其余势力,都将被秦楚双方联手排斥。
  也意味着,秦军放弃了相氏一族这块曾经用来叩开巴国大门的敲门砖,有意借楚军的手,将相氏一族铲除。
  「非秦即楚」,这即是巴国现如今的境况。
  果不其然,在与秦军达成协议后,西郢君熊焘与楚将斗廉,便大肆进攻相氏一族,将前一阵子势力已超过巴氏一族的相氏一族,在极短的时间内又打回了原形。
  面对楚军的进攻,相氏一族节节败退,最终逃入了北边的深山躲藏。
  意识到相氏一族大势已去,楚水君立刻抛弃相鱳,投奔当时驻军在「临江」的楚将斗廉。
  斗廉乃是楚国的老将,经历过「四国伐楚」、「五方伐魏」、「诸国伐魏」等几场动辄数十万规模的大战役,最早乃是楚国相城守将南门迟帐下的将领,后来南门迟投奔魏国后,斗廉便调到上将项末帐下,待等项末在雍丘战死之后,又调到新晋三天柱、新阳君项培的帐下,也就是说,此人并不是平舆君熊琥一系的楚西将领,未必会听从熊琥的指示。
  事实上,其实西郢君熊焘也并非事事听命于平舆君熊琥,但熊琥在楚西经营了那么多年,关系亲近,楚水君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测试西郢君熊焘是否对平舆君熊琥唯命是从。
  果然,斗廉这位楚国将领,并不清楚楚水君跟平舆君熊琥、溧阳君熊盛之间的矛盾,他对于楚水君身在巴蜀感到非常惊讶。
  于是,楚水君便将他前来巴国的目的告诉了斗廉,即楚王熊拓要求他戴罪立功,夺取巴蜀。
  因为楚水君有楚王熊拓的王令,斗廉深信不疑,便将楚水君放入了「临江」,并派人将平舆君熊琥禀报此事。
  熊琥得知此后又惊又怒,惊的是,楚水君这厮居然还敢胆子出现在他面前,怒的是,楚水君曾教唆项氏一族截杀他与芈芮一行人。
  可问题是,楚水君现身临江的事,已被斗廉麾下许多楚军兵将所知,一时间熊琥也不好下手。
  别看就连楚国的丞相、溧阳君熊盛都暗中叫平舆君熊琥铲除楚水君,但这是楚国内部高层的斗争,自然不好弄得人尽皆知,毕竟从明面上来说,除了楚王熊拓以外,没有人可以取楚水君的性命。
  但眼下,由于猜测到魏人张启功或会派人劫走巴鷿,平舆君熊琥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借魏人之手铲除楚水君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派人召来了楚水君。
  两日后,楚水君应邀而来,从临江抵达了江州。
  当着西郢君熊焘等一干不知情的楚将的面,平舆君熊琥与楚水君丝毫没有露出对彼此的杀意,相信不知情的人,或许还会以为二人关系亲近。
  在一番寒暄后,平舆君熊琥便对楚水君说道:“我已与秦国达成协议,巴国这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楚水君留在巴国也无大事,不如先回国吧。”
  虽然楚水君并不想就此回国,但奈何势力不如平舆君熊琥,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点头。
  见此,平舆君熊琥又说道:“对了,既然楚水君要回国,不如就与巴鷿一行人同行吧,巴鷿此人,身份尊贵,切记不可出了差错。”
  一听这话,楚水君微微色变,他岂是猜不到平舆君熊琥的歹意?
  明摆着平舆君熊琥这是想再弄一出途中派兵截杀他的戏码,对他之前种种行为的报复。
  遗憾的是,西郢君熊焘是平舆君熊琥名义上的部下,而楚将斗廉,很大程度上又得听命于熊琥这位主帅,根本没人为楚水君说话,因此楚水君哪怕知晓平舆君熊琥不安好心,也只能答应。
  事后,熊琥召来了麾下将领「陈礼」,私下对后者做出嘱咐,倘若张启功一方的魏人果真袭击了楚水君、巴鷿的队伍,那么,他要求陈礼做两件事:其一,抛弃楚水君,任其被魏人所杀;其二,倘若无法带走巴鷿,便将后者杀掉。
  “末将遵命。”
  陈礼抱拳领命。
  此后,平舆君熊琥故意放出消息,通告整个巴国,表示巴鷿将前往他楚国的都城寿郢,与他楚国君主熊拓会晤,洽谈楚巴两国的关系。
  这看似是在安抚巴人,减轻巴人对「带走巴鷿」的抵触,事实上,他这是故意放消息给张启功一方的魏人,叫张启功能掌握楚水君与巴鷿离开巴国的路线,接魏人的手,将楚水君铲除。
  若是熊琥没有料错的话,他的堂妹芈芮,此刻亦跟张启功带在一起,这也算是变相地帮助堂妹芈芮报了仇。
  熊琥相信,有张启功在,楚水君此番绝对是死路一条。
  唯一的区别仅在于巴鷿的生死——倘若巴鷿活着被带到楚国而楚水君被魏人所杀,那么平舆君熊琥这边大获全胜;退一步讲,假设巴鷿与楚水君皆死在途中,他熊琥也可以将这件事全部推到魏人的头上。
  总而言之,横竖都不是一件坏事。
  数日后,此刻就藏身在巴山一带的张启功与芈芮,便收到了有关于「楚水君护送巴王鷿前赴楚都寿郢」的消息,在微微一愣后,他哑然失笑道:“这个熊琥,看似仁厚,实则亦是心狠之辈,居然想借我等之手,除掉楚水君……”
  不过牢骚归牢骚,张启功还是立刻派人叫南阳羯族派出一队战士,准备在途中截杀楚水君。
  他信誓旦旦地对芈芮说道:“芈芮大人,当日在下曾许诺,日后定会鼎力协助您杀死楚水君,今日便是在下兑现承诺之时!”
  看着一脸诚恳的张启功,芈芮愣了愣,木讷讷地点了点头:“多、多谢……”
  『……只要助芈芮大人杀死楚水君,应该就能彻底化解她对我的敌意了……唔,虽然被熊琥利用颇叫人不快,但若能因此抵消芈芮大人的敌意,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张启功自负满满地想道。
  鉴于对方的身份,他自然希望与后者打好关系。
  而与此同时,芈芮脸上却浮现几丝莫名之色。
  『这家伙……为何几次三番要对我示好?莫非……他对我其实别有所图?哼!你只是我姐夫的臣子,少痴心妄想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或许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可恶,唔……』
  紧盯着张启功,芈芮心下暗暗想道。
  不得不说,哪怕是相处多时,这两人还是毫无默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