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迟早要来,自马世龙下令各自逃命,如火营旋即兵败如山倒,因慌不择路,许多兵卒误入杂草丛子,被尾随而来的东虏追兵轻易收割了性命。许多兵卒因急于脱身,拼命挥鞭催促胯下坐骑,反而过犹不及,不慎踩中小石子或深洼浅坑,马蹄失足扑倒,人马皆在惊叫和嘶鸣声中在地上连滚四五丈远,就算没死一时半会儿也再起不能,有些摔得恨的更是断骨都刺出皮外,其疼痛直叫人撕心裂肺,却嘴里赌了血水,只能发出咕噜声,这样子看来已是活不成了。萨哈廉留意到原本汇聚一处,彼此配合的敌兵正拆散成数十股,各自夺路狂奔,冷冷一笑道:“送到嘴里的肉,哪里容得你们溜走。传令给斥候盯牢他们。联络上游和下游的两位叔伯,把这些逃走的明军位置通报清楚。”随后他又专心率部穷追马世龙,似咬住猎物的蟒蛇缠绕不松口。
  “弟兄们,前面就有人接应,不要回头,冲到底。”马世龙高声呼唤道。
  站在河岸边的明军远远望去,只见得明军如火营残部与东虏追兵一前一后,宛如山水画卷中泼了一小一大两团颜料,一赤一玄正缓缓流淌下来。
  “散开从两边绕过去。”眼见曹文诏的六百刀盾兵就在正前方,阵形整齐,马世龙暗自庆幸,回头朝自己部下呼唤道,随即向左拉扯缰绳,坐骑受控偏左踩蹄,如火营残部从中间刷的分成两股,一批向左一批向右。
  “马世龙你个白痴。”曹文诏忍不住沉声嘀咕了一句,若不是怕部下听了胡思乱想,至军心不稳,他一腔脏话几欲破口。
  “哈哈哈,南蛮受死,儿郎们分左右两路攻上去,杀个痛快吧。”见明军居然在危如累卵之际还用兵失误,萨哈廉狂笑不已,他怎会错过战机,遂带头狨身而上。
  如火营残部呼呼啦啦从刀盾兵阵列两侧绕过去,他们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后面一阵箭羽急射过来,原来东虏乘着如火营残部侧行,如鬼魅一般突然提速追了上来,影随其后,已相距四十步内。
  自戚继光抗倭建功,所领戚家军又戍北战功卓越以后,各地明军纷纷习效,遂在大明国内兴起了选兵布阵以杂为贵的学说,然而这种戚继光能用好,百战不殆的兵学犹如广陵散神曲,极为吃将领们的悟性。极为吃士卒们精锐,训练有素。极为吃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此三者如缺而不全,便得画虎不成反类犬。兵种繁类多杂,庸将临敌时易手足无措,兵卒演练不足,兵种俞杂变阵就俞难,稍有失误就是兵败如山倒。
  当初,王朴研究戚继光兵法时,就在脑门上冒出来一个奇异的念头,戚家军只怕不是正经的军队,而是特种部队,练这种特种作战的军队谈何容易,好在他有自知之明,资质平庸就不可勉强,神甲营就与大明的各路官兵迥异,主张兵种以纯为贵。
  风气如此,曹文诏也难免深受其害,他的六百刀盾兵实则难副,阵中仅有半数为刀盾兵,其余各持五花八门的兵器,平时演练还能似模似样,临敌就破了相。
  东虏兵卒皆身经百战,于电光石火之间便领悟到主将的意图,他们娴熟地驱赶如火营残部挤向卓锐营步兵阵,借敌骑兵作肉盾,挡住了敌阵步弓强弩的直瞄攒射。
  曹文诏暗呼一声,完了。也不打话,果断调转马头疾走,乘着东虏还没来得及合围,带亲兵冲出面向河边的缺口,骑兵哗哗入水,马世龙也几乎同时到了岸边,紧随其后下河。初春寒气未消,战马触水受冷一个激灵,嘶鸣如飓。
  或许是曹文诏弃军太过果断,此时东虏还隔了如火营,没有短兵相接,故而败绩未显,小兵们见主将突兀疾走,误会那是去接应友军,倒也合情合理,毫不违和,故而全军士气仍存。
  待东虏杀到跟前,各部凭阵抵挡了一阵,毕竟是大明有数的精锐,居然没有落于下风,东虏是轻骑兵下马步战,没有配重甲,刀盾兵阵壳太硬,一时间竟破不开,双方互有伤亡,难分胜负。
  不过好景不长,靠近河边这一方向的兵卒可都看得清楚,主将下河去了,那,那是要弃军啊,彼此相顾愣然,须臾片刻就纷纷丢弃手中兵器,随主将逃命去了。
  宛如炙烙融烛,明军逃兵从十个到百个,到过半,阵形瓦解,最后溃不成军。
  三月末,月黑风高夜,蓟州俨然一座鬼城,死寂萧瑟,入春以后,野外转暖了许多,露宿野地不至于再冻死,城内百姓纷纷出城逃难去了,他们可是听说王朴还没有兵败,说不准哪一天,东虏又要来强征民夫,上一次被强征去填河,所遭受的夺命排铳,人们思之梦魇。
  霸占着顾家的方播却并不能乘心如意,所谓从此财色双收,跻身上流,与贵人们谈笑觥筹,与雅士们呼朋唤友,这只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空梦而已。他究竟只是一介市井粗汉,即使披上锦绣丝绸,浑身的珠光宝气,可举止投足还是与正经的贵人格格不入。初时,城内的豪门富户慑于东虏兵威,以为方播与东虏有故旧,更有传言说方播是东虏的细作,早已投虏出卖祖宗,这才纷纷与之结交,不过是形势所迫,未有真心。这日子久了,迷雾迟早散去,蓟州的富户们与东虏将军郑牙儿的往来交谈中,陆续套到了一些话,私下逐句深研就不难了然,方播只是空手套白狼,他屁都不算个,而且眼看东虏在京畿战事不顺,王朴的神甲营始终如一叶扁舟浮于滔天巨浪之上,虽看那惊险万分,不疑下一刻覆没,可不知何故那一刻就是遥遥无期。王朴这颗钉子拔不去,人们难免对东虏攻克燕云毫无信心,并将方播恨之入骨,通以为要不是此獠,他们好好的大明缙绅怎会去与东虏结交,以至于如今身败名裂,九族灭门可期。
  祸不单行,复家在方播手中日渐破败,糜烂不堪,不复从前的家规严厉,井井有条。家里有他坐镇倒还好些,凭那地痞青皮的一贯好勇斗狠,有人犯了事就断手断脚,虽丢了一些细软金器,古玩珠玉,到底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卷款私逃。
  各地的庄园却早已乱了秩序,地里的收成都被当地人私分,没有了收成,一大家子连吃食度日都成了难。方播不敢亲自带人去庄园问罪,他心里有数,家里若不看严实,财物立刻就会被家里的仆人们搬空。但是方播又不敢把这些仆人们赶走,这些人走了,外面的无轨之徒说不准会乘虚而入,攻进来抢东西,这么大的一个宅子要有很多人才能守住。无奈之下,他只好找一些昔日的手下,那些城内青皮来看住这些原来顾家的仆人。
  用外人来看住家里的仆人,这如何能服人心,因此方播在整个顾家只有仇人却无亲信。主仆离心,这个家怎能不破落。
  顾金丹虽为女流,可天生悟性极高,通过察言观色,就知道方播与家里的那些仆人有了裂隙,便暗中拉拢这些顾家的旧人,明面上又强颜欢笑,去讨好安慰方播,后者原踌躇满志却屡屡碰壁,且因持家无术,处境日渐不虞。
  眼看口粮又告罄,今晨方播遣华六出城去各地庄园收缴产出,当下他只信任这个华六,命他带人马去庄园里,如有刺头闹事就动刀子,砍死几个也无妨。
  谁料华六过了时辰,城门已闭合却未能回来,这必然是出了意外,方播暗忖不妙,不免焦心惊惧。华六带出城去的人马皆是方播的旧部下,虽然除了华六以外,其余皆是酒肉青皮,成事不足难堪一用,好歹现如今方播能给他们一口吃食,都还算忠心义气。原盘算这些人手里都练了个把势,平日又常与人群殴,好勇斗狠惯了,凶神恶煞一般持械到庄园里,那些农户岂敢不从,此事十拿九稳何至于耽误了回城。
  方播从前仇家多,常怀戒心,久而久之养成了十分敏锐的直觉,今夜周围氛围十分不对劲,他坐立不安,浑身发毛,紧握一把刀子,手缝渗出汗汁,且在房中点了好多蜡烛,取光犹感不足,总有暗处鬼影倬倬,似有那伥鬼正在暗处商量着害他。
  “对了,那娘们呢,平日此时就该过来陪我吃酒。难道。”念及此,方播急忙大步去推房门,跨出门槛,就听一声弓响,一支箭啪嗒一声擦着额头滑了过去,钉在右后侧木门浮雕上。
  他一个激灵,本能缩头,电光石火之际往后一倒,凌空反手合上了门,后脊重重拍在地上时才感到额头滚烫,起身须臾间,就有几道微微的瘙痒爬过脸颊,方播老于此道,心知那必是额头的血滑落,瘙痒爬过即速且分作几道路径,这伤口估计十分深,飙了血若不及时包扎,有性命之忧。
  这声弓响十分清脆,他莫名很是耳熟,这才想起自己曾送了一把弓给华六,造声像极。这么看来,华六已经死了,门外应有不少人埋伏着,估计是没有像样的兵器,忌惮自己手里这把宝刀,才不敢靠近来。这么一琢磨,方播心定些许,看来门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顾四壁,赫然满眼那个巨型衣柜,这个房间原属于顾家老爷,房内的用具皆为好木,尤其那衣柜初次咋见还唬了一跳,这木怪物高耸而立,恨不能揭去屋瓦,露出头去装作烟囱。有它杵那,天花板显低,人显小,里面仅皮草就有白貂,黄貂,黑熊,财狼虎豹,鹰羽凤翎,真好似个百兽园,他咬了咬牙,发狠钻进衣柜,攀梯子上去将一件件高挂的皮草扔了出来,随后又有各种绫罗绸缎,镶金带玉名贵发冠。
  方播举着烛台瞅着那一地的奇珍罕物,心说:到头来一场空,我得不到就毁了吧。
  顾府这场大火烧了一夜,至黎明时分方息,望着满地的残垣断壁,顾金丹孤零零楞不知从此该何往,眼见火势大作,无可挽救,仆人都作鸟兽散了,顾家的其他眷属恼她引狼入室,害死长辈,弃她而另寻住所,顾家毕竟是数百年的豪门大族,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天津卫等地备有闲置房产。
  只有顾金丹从此无依无靠,站在废墟中不知所措。她一个美貌弱女子,在这遍地财狼的乱世,至今还能保住完璧之身,已然是神眷奇迹。难道要靠出卖色相谋生,去做个千人跨的半掩门,念及此,她身子不由自主筛抖不已。
  “去庄园,那里该能有口吃食吧。”顾金丹想着,就离了魂一般往城门口缓缓挪去。行至城门口,东虏的几个兵丁上下打量她,遂起了色心,竟上前搂住她往肩上一扛,几个人嘻嘻哈哈抬着这天降的美人往城墙根处的棚子里钻,顾金丹呼救,可周围的平民哪敢上前多嘴,只是埋头认路,自顾不理。
  这里的动静引来上面城垣的兵卒,探头问此女如何,答甚美貌,遂一一下来尝之,豪门娇女顾金丹终于难逃厄运,惨遭蹂躏。
  至未时,顾金丹已是奄奄一息,有一东虏小将绕城巡视,听了动静大怒,用马鞭驱散人群,训斥了玩忽职守的小兵卒,就上去不舍的摸了那女人一把,确是润滑如玉,但此女已污秽不堪,腥味呛人。他好歹是个军官,又素好洁净,实在下不去手,只好命人将顾金丹扔出城去,暗悔来的太迟,错过了这样美貌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