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下,色泽晦暗的河流好似墨汁,画舫上无言的沉默,各人都心事重重,往那祸福难料之地。“啊,快看。”顾金丹抬眼一声惊呼划破夜空,随即醒悟,忙又用纤细柔荑捂唇,这娇羞半遮的侧颜与美态自成的身段,乍现的娇美令循声回顾的方播不禁血气上头,须臾片刻的眩晕后,方播揪心难舍的在心里描画这一美人伴月图,新月惨白色的若无微光照进浮雕精致的圆花窗,不知是墨汁般的河水更承托美人白玉般肌肤,还是惨白的月作了修图,美得心痛,这图如一柄刻刀雕琢他的痴心,留下永不忍忘的回忆。
  直到苍月隐匿于浓云中,藏住了舱室里的美人,方播这才回了魂。待好一会儿,月光呈现了河岸,他乘机极目凝望,岸边如同糟了山火一般,大地光秃了,不禁咋舌,这里原来好大一片林子都没了。
  “东虏大军果然有十多万人,大军野地过冬,砍木材取暖和烧饭,真如蝗虫席卷,万籁成空。”顾金丹娇柔的叹息声飘移出来。她虽是深闺中娇养的千金,却天性好动,从前常去逛街买些女品妆货,偶尔遇到大日子还一家老小出城乘画舫游车河,对一个礼教森严的豪门千金来说,岸边的人间烟火何其新奇,她看得不亦说乎,就对这里的岸边很是熟悉了,今夜见得故地已经面目全非,不免伤感,更不知她的命运是否也将如这林子,那人不解风情,待见她非完璧就贱弃了她。
  神甲营踞守岛屿,犹如熟透的鲜果高挂枝头,诱人醒目却又够不着,皇太极嘴馋难忍,或因入寇以来战事太顺,凡攻必克,战必胜,素几养出不可一世的骄横心,混不吝缺了心眼,竟不做长远计较,耗尽所有船只,皆装上砂石沉水,以为桥墩架浮桥过河,待连续鏖战数十日未果,受挫之下心凉了半截,这才悔悟用力过猛了,然而晚矣。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东虏无片板可用,神甲营凭借几条寒碜破旧的小渔船几乎于河道上通畅无阻了。
  东虏恼羞成怒便在岸边架起火炮,轰过往的船,可惜准头十分感人,今夜剪月,河面如墨,入春以来雨水充盈,画舫顺河流疾下,东虏布置在岸边的火炮都来不及仔细瞄就充充点燃药线,零星的几声炮鸣,宛如猛兽垂死挣扎的哀嚎,显得有气无力,射出的弹丸都不知落到何处了,只闻几下溅水声而已。
  倒有好多支冷箭极准,钉得船身啪嗒啪嗒作响,那动静就似天落冰雹漫砸屋顶一般。三人吃了一惊,忙躲进舱室不敢冒头,冷箭如阵雨一般,时疏时密,过不多时顾金丹嗅到一股焦味,忙着急询问何故。
  方播和那老练橹手探头去看,暗呼不妙,原来不知何时起,东虏射来了火箭,江风狂肆,火箭招风易偏,远不如冷箭有准头,一般不怎么用,故而王朴在信中只是提醒他们留心火炮和箭雨,没有提及火箭。有那机灵的东虏军官借月色,发见这条船与平常的小渔船不同,有厚重宽大的舱壁,人都躲进里面去,冷箭极难够着,便弃冷箭改用火箭,这倒是对症下药了。
  火箭准头虽奇差,奈何画舫舷高且甲板宽,实在是个很易得手的靶子,一旦中了火箭,墨色河面上就成了醒目的众矢之的,河流下游的东虏兵卒都远远目见有船冲下,从容的及早就位,那老练橹手身子探出花窗,用船橹扑打钉在船上的火箭,火光中显了身影,东虏果然是骑射甲天下的精兵,只一发冷箭就命中脑门,硕大的箭簇尽没,那人闷哼一声,似果冻一般滑落在毛毯上,血沫自口鼻溢出,只哺出气泡泡眼见不活。
  “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顾金丹见此,惊惶地朝方播指使道。
  “别怕,不是大事,我从前不止一次在绝境中死里逃生,这一次不很凶险。”方播犹自镇定自若的宽慰道。
  “你是不怕,可我又怎能和你一样。”顾金丹嘶声怒道。
  方播无暇理会,只弓伏身子,手脚并用爬行到船舱的卧房,这里已是白烟缭绕,滚滚热流扑面,却并不见明火,他抬头一瞧便尽了然,是船顶已被火箭引燃,咧咧作响,正燃着的木板卷曲变形,烟灰遂从缝隙中渗进来。他苦笑一声,这才几天功夫,就一连被烟熏了两回。
  好在有了上一次大衣柜中的教训,他低头紧贴着毛毯缓缓挪动,撅起屁股似仿一只毛虫。这艘画舫被稻草和粪肥覆盖了近百日,毛毯和床上的丝绸被褥帐幔早已霉变,有一股诡异少见的恶臭。也正是因此,顾金丹宁愿待在通风的花厅,承受吓人的穿窗冷箭,却绝不踏进卧房一步。
  方播搜遍了卧房,只找到一件可浮之物,心里暗暗叹息,然而再也找到更好的,只能将就而已。遂抱起这马桶从卧房里窜了出来,挨近顾金丹推了给她,顾金丹尖叫一声,大怒,一脚将马桶踢走。
  “你做什么,我不要。”顾金丹惊恐万状,圆睁怒目道,她本七窍玲珑心,一闪念就悟出了方播的打算,不免花容失色。
  “大小姐,性命要紧,将就吧。”方播苦苦相劝。
  “不要,不要,啊。啊。姓方的,我,我杀了你,呜,呕。”方播咬牙,强行将马桶塞在顾金丹怀中,直惹得这位美娇娘五官扭曲,干呕不止,怎奈她纤细的身子实在无力去挣脱。方播麻利的脱下外衣,包住了马桶,又用袖子缠绕顾金丹那细腰,飞速打了死节。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两人到底不似鸭子长有油性羽毛,能避水而浮,更不觉得水有多暖,跳入水中不多时,就冻得僵直,所幸神甲营派来了一条渔船接应,方播眼尖,借着月光就瞧见了这条船,忙大声呼唤,两人才得救。等到了岛上,顾金丹已是得了寒病奄奄一息。
  王朴怀里紧紧抱住这个病美人,心慌不已,这是大名士顾环宸的妹妹,要是死在岛上,不止一番心思成空,还弄巧成拙。当初王雁来信说有个顾环宸自称用计谋给岛上送了一批木料,王朴就对此人很是佩服。想着将来可否收为麾下,后来又听说此人用计大破贼军,更是爱才之心充盈爆发,暗下决心即使学刘备三顾茅庐,跪求也要把他留下。
  因此,当顾环宸提出要将犯下投虏大逆之罪的妹妹许给王朴为妾,王朴力排众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心说:凭自己抗击东虏的战绩,出面作保,这个女人就算真有通虏也不算甚么,只需一句此女为神甲营细作,便能令朝廷将信将疑,不再追究。最多是言官会跳出来啰嗦碎嘴,可是言官骂人通常对人不对事,只要东林党不倒,几下零星的攻讦不成气候,倒也无妨。
  却说曹文诏先去了天津,寻思要去王朴那个岛,这里该有所需的船,却可巧遇上了赶来勤王的东江镇水军,自毛文龙死后,东江镇四分五裂,已大不如从前了,曹文诏上前拜谒,那些东江镇兵丁竟大大咧咧不予理会,自顾自忙着。
  曹文诏此时有求于人,只好隐匿愠怒,又和颜问了一句:你们的长官何在,请带我去。心里却暗暗诽道:当初袁崇焕矫旨诱杀毛文龙,其中一个罪名是跋扈,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身后他的亲兵们也都惊得呆了,眼前这些兵丁无法无天,竟要主将说请字才肯通传。这一幕太不合常理,以至于他们连呵斥都不敢了,怕坏了主将的大事。
  几名小兵见他是个大官,又想此地是大明的地盘,便稍恭敬了些,前头给他带路,经过岸边军营,沿途所见令曹文诏等人狐疑不已,这支东江镇官兵的许多士卒头顶光秃秃,只后脑勺处有个铜钱大小的白印。
  “大人,这些人以前是东虏,近期才把鞭子剪了。”有亲兵上前对曹文诏小声提醒道。
  曹文诏一愣,略一沉吟,也就了然明悟,辫子下的头皮不经日晒,皮肤较为白皙,而其余头皮久经日晒,皮肤较黑,近期把辫子去了才会有这么一个白印,远远瞅着好似癞子。
  “原来是刘兴柞。”曹文诏豁然瞅见营盘正门处一面大旗,上书“蓟镇东江副将刘”等字样,诧然脱口道。三年前从抵报听说,后金一位大将,也就是刘兴柞投了大明,这些人三年前投诚,近期才剪了辫子,可见毫无忠义廉耻,其心叵测。
  “大,大,大。”“小,小,小。”喧闹嘈杂的军营里,一名白甲将领正公然开赌坐庄,参赌的兵卒忘我嘶唤,那声势宛若附蚁登城,厮杀场上决绝赌命。
  给曹文诏带路的兵丁拉长声音唱道:“少将军,大明国来了一位游击,你见不见。”
  曹文诏听了这话,登时鼻子都气的歪了,这刘兴佐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归附的贼,他的贼儿子哪有资格在大明世袭游击面前摆官谱,贼人果然不搭调,没半点规矩,可气可恼。
  好歹隐忍不发,抬手制止身后亲兵们发作,这所谓的少将军踩上赌桌,伸出脑袋瞧见了曹文诏等人,暗道:“大约是朝廷派人送赏银来了,这可不能怠慢。”
  “都散了,聚众开赌,成何体统。”军中开赌,这事儿虽小,毕竟好说不好听,又被朝廷的人抓了正着,少将军刘定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故作严厉呵斥左右,好捡个台阶下。
  “这位上官来此何作。”刘定思只是个都司,对游击应自称卑职,他这番话不合于礼。
  曹文诏是个实在人,最见不得犯上忤逆的贼。暗忖:狗改不了吃屎,贼始终是贼。
  “你们的主将刘兴柞在哪,我来找他有事。”曹文诏自持身份,不愿与这小毛贼纠缠。
  “我父经孙督师举荐,官拜副将,你是何人。”刘定思并非蠢人,察言观色就悟出眼前这人蔑视自己,顿时怒形于色。
  “哼。”曹文诏哪里肯报出姓名,只是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诘问道:“敢问,你这营里有人留着东虏的辫子头,是打算拿这些首级冒功吗。”
  “前不久,我们就凭这头辫子骗过东虏,乘机靠上去突施奇袭,打了一场畅快淋漓的胜战,我父就凭此升任副将。”刘定思得意道。
  “呵,我倒小看这姓刘的了。”听得刘兴柞大破东虏,曹文诏心塞不已,笑容顿时冰滞,只得汗颜道。
  “说吧,你到底是谁。”刘定思扬眉叉腰,仰头俯视,其凌气犹而逼人。
  曹文诏气愤不已,今日居然无端受辱,忽而心窍一动,便黑了心肠激道:“这是你爹的本事,却又不是你的,你一口一个我父,实在是可笑。”
  “你,你。”果然刘定思登时被气的脸呈青紫色。
  “我听说王朴也是你这番年纪,人家面对皇太极,十多万大军的围困都能面不改色,这才是英雄少年,你可差远了。”
  “这,说什么面不改色,你又没去见过,骗鬼吗。”刘定思虽把话说的十足不屑,却依旧难掩自相形愧。
  “可巧,我正要去见他,就是找不到船,才来的天津,你敢不敢陪我去见他呢,去那个被东虏十万大军围困的岛可不容易,胆小之人休要逞强。”曹文诏笑伶伶激道。
  “怎么不敢,你老东西去的,我还能去不得。”刘定思毕竟太年轻,就此不知不觉的中了计。
  “哎,这个仔细想来,啧,不妥,你该去问你爹,没你爹点头,你个毛孩子还能干什么,到时候闯了大祸,可别赖我把你给误了,那我岂不冤的慌吗。”曹文诏佯作悔悟道。
  “哼,你不过是怕我爹事后怨恨你,放心,有什么事我自己扛的,你给我等着,我去留一封信,告诉我爹,陪你去王朴那里是自己的主意,与你不相干。哼,不过,事成之后,你该怎么说呢。”刘定思倒也不太蠢,还知道讨要彩头。
  “事成后,我给你十颗东虏首级,就说是你临阵亲斩,再上书朝廷,举荐你勇武忠毅,给你扬名,想王朴能挣得那样的名气,是凭手中数百铁甲精兵,才凑得两三百颗首级,你要是一人取十颗,比之王朴也不逊色。”曹文诏眯眼道,心中却在暗自叹息:若是得不到几十颗东虏首级,这一关我就悬了,但愿王朴有足够的首级,够我们分,三个副将,两个游击,少说也要两百多东虏首级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