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主子郑牙儿说,将军神威无敌,他有自知之明,愿献城以求活命。”周户牛言语平淡,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最后说到“活命”两字时眼眉一挑,轻微几不可察。“好,你回去和你家主子说,我不止能饶他一命,还可以收留他,给他活路。”王朴看着此人,不禁起了爱才之心,想着郑牙儿的麾下能找到这种敢于冒死的说客,可见有识人的本事。这种人心性凶狠狡诈,正好可以送去晋商那边,与奸商们斗智斗勇,学点奸猾生意经,以后海上商贸此人说不准能独当一面,这才算人尽其才。
  王朴来大明之后,随时日累积,渐渐融入其中,他就俞发地苦于此时大明死气沉沉,找不到像样的人才来襄助共勉。所谓的读书人是一些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读四书五经的废物,还多半性格古怪,不可理喻,实在难堪一用。大明的底层百姓出行需要路引,多数人一生都走不出百里之外,官法如炉,酷法摧残了两百来年,留下遍地愚昧。乡下招募的良家子虽可称憨厚,亦可称无知,宛如一张白纸,倒也适合为厮杀汉,训练好在战场上真确是悍不畏死,但这些人多为死心眼,少灵机应变,实难委以重任。大明官军习气萎糜,无以复加,雁门卫的诸位百户,只有高离是唯一可堪一用,其资质中人偏下而已。
  神甲营是不拘一格提拔一批小卒子才有了些新气象,本有些沾沾自喜,但自勤王以来,几场战事下来,王朴就感到身边能出主意的人才太少,自己提拔重用的这些军官们仿佛提线木偶,只会被动应差,关键之时给不了好的建议。
  运势困顿,灾难无终,人才凋敝,众恶盈野,所谓末世之象,既是如此罢了。
  翌日,神甲营全军饱餐战饭,出营垒布阵于城南门楼不远,前如火营副千总梁三钱阵前出头而立,反手按刀柄,愁眉紧锁似乎是在留意城门口的动静,其实心思早已飞往九霄云外,大战在即,此人为何心事忡忡,无他,但怀前途无落之忧耳。
  就在三日前,他终于通过神甲营的斥候领路找到了王朴,鉴于后者从前曾向皇帝讨要如火营,当皇帝不允,这王朴就悍然抗命,不肯出城去奇袭遵化,对堂堂九五之尊也行要挟之事。正是这份不输于伯乐相马的殷切诚心将他打动,这才不惜弃官禄,背主将,远遁来投。
  本以为这么一件大礼送上,王朴必然不吝厚赏,他梁三钱得官一个千总,稍微赏个几千两银子不在话下。但王朴居然是个吝啬鬼,只给他丢来一个把总百人队的不入流小官,银子更一两都无,岂有此理。想到恨处,梁三钱暗暗咬牙切齿,愤然不已。
  “王朴这贼原来徒有虚名,赏罚不公,苛待部下,这倒也罢了,还公然抗命,跋扈倨傲,对君上不敬,这个蠢货怎能好下场,早晚会变成第二个袁崇焕,等皇帝对他起杀心,我该何去何从,需及早作打算才好。”梁三钱正想着心事,就见城门豁然现出一个大缝隙,有人从城里把门缓缓打开。
  何许人看不真切,有十来个身影,推的急了,城门咕噜咕噜作响,还不是伴有厮杀声,梁三钱精神一震,挺腰提跨,翻身上马,抽出腰刀,高呼:“众将听令,杀进城。”
  离城门不过七十来步,三个骑兵百人队如山洪滚滚须臾间已至,狠狠拍打在城墙上,城垛上的守军犹自愣神无措,皆呆若木鸡。以往都是东虏以细作挣城,所谓以牙还牙,谁曾想明军也来这一套,可耻的拾人牙慧。
  不过东虏即便是老弱病残也有几分悍勇,他们很快就看出这三百骑兵冲的太猛,在城门口形成拥堵,军官急令朝城下聚团的明军骑兵放箭,居高临下的箭矢威力惊人,即便骑兵都披上锁子甲,依旧不断有人中箭惨呼摔下马,随后被拥挤的铁蹄踩成肉泥。
  按事先议定的攻城章法,王朴在骑兵朝城门一拥而上那一刻,就同时下令步兵跟上去掩护,可惜步兵列阵而进,其速远远不及骑兵,等步兵慢条斯理的进入射程,各就各位,在号令声中举铳齐放,后方的王朴悬着的心才得归位,低头一看手心汗津淋漓,浑身潮如沐浴,等待这一小段路走完,简直不要太熬人了。
  仿佛这是一场回合制的战争,轮到城垛上的东虏守军领受痛击,由于明军骑兵都聚在城门下,城垛上的守军只能探出身子射箭,第一轮排铳就在城垛上扬起一线血雾,肉眼可见的死伤不在少,所谓排铳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此时从城墙上看明军的阵形宛如一个大漩涡,明军一排紧挨一排向前拱,依次拱到第一排位置就放一通火花烟雾,并退入阵后,周而复始绵绵不绝,如果不是收割人命太恐怖,这一幕其实很美,或许无知的稚童看到这一幕能领悟其美,脸上现出满心喜悦,但是在场的都是大人,他们无论敌我都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森森凉气。
  火铳兵持续攒射把城垛上敌兵压得不敢抬头,墙根处的明军骑兵得以尽灌入城中,早有臂上扎着红布的内奸带路,去占据了各路口要隘,这些骑兵弃马持弓攀上高处,有上了屋瓦,也有藏于室内,待东虏残部退下来好打一个埋伏。不过如意算盘打的虽响,人家却不是蠢,这些东虏的老弱病残半生戎马,百战余生,到底不会如新兵般菜鸡。
  眼见城垛上的敌兵顺着城墙往两边退却,王朴暗骂:我真愚蠢。这些东虏残部并未如预期往城内退却,此前的布置,百般巧思皆作了一场空。
  “不好,敌兵要出城逃走。我们的骑兵都散在城内,可追之不及了。”刘一山醒悟过来,大呼小叫起来,想到这一战打的虎头蛇尾,斩获寥寥,十分泄气。
  “哎。”王朴用拇指使劲按住脑门,头疼致郁,这特麻的连一群野人都如此的机灵似鬼,搞没搞错。
  却说南面香河县城此时已被明军团团围困,曹文诏,左良玉等人数万大军的遮天旌旗在南来暖风中咧咧作响。这里面数左良玉的兵马最为精锐,实力犹自不减,故而众将就隐隐以他为首领。他也是一改从前怂样,在阵前大摆英伟之姿,发号施令。
  密密麻麻的士兵们附蚁攻城,城垛上落下的滚石倒也不多,只是东虏凶名赫赫令人胆寒,底下的明军挤成一团,却少有人敢抢先登上城头,城上的东虏老弱病残许是手臂酸了,用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拉弓,艰难射出一箭,底下顿时乱作一团,但是那一箭轻飘飘毫无力道,虽中了人,钉在头盔上,中箭者顶箭四顾,一时未能把握兀变,脸上显出困惑,见周遭都在看他,那神色好不古怪,这才醒悟过来,伸出手拔了箭,吓得脸色大变。
  明军将领眼尖,看出破绽,立时下令道:“儿郎们,狗鞑子没力气了,杀。”
  “哎呀,果然是没有那炸桥的玩意了,诸位,咱们派家丁上去,谁抢下城头,这笔银子就归谁。”左良玉环顾左右,大呼道,几位明军将领面面相觑,皆无异议,他们在战前有过协议,每人出两百两银子,凑够一千四百两银子,谁的兵抢先登上城头,这笔银子就归他,因此人人皆摩拳擦掌,不肯落于人后。
  所谓家丁是明军的王牌,他们加入战局,氛围顿时为之一变,城墙上刀光血影大涨,厮杀声不绝于耳。城上的东虏守军今日自辰时起就与明军交战,几个时辰下来,不免个个都又累又饿,此时见明军身上的铁甲银光辉耀,连脸上都配有铁皮面甲,这必是他们的披甲精锐上来了,知道大限将至,心中悲苦,哀兵之余勇犹不可辱,渔猎野人在临死前困兽犹斗还是叫人胆寒,底下普通的明军兵卒皆退避三舍,让出场地来,簇拥成群于一旁木讷观望,仰着头皆咋舌不已。然而这边的明军精锐也不含糊,只见他们不断有人受创从云梯跌落下来,依旧前仆后继,毫不退缩,这场异常激烈的战斗持续半个时辰,东虏一个牛录,一百六十余人尽数战死。
  “嘿嘿,到底是曹节制会练兵,左某服了。”左良玉心悦诚服的笑道,刚才大伙都看到是曹文诏的兵抢先登上城头,在上面顶了几个来合,才能后续跟上顺利地破城,这份功劳是实打实,毫无取巧余地。
  “谬赞,哈哈哈。说起练兵,某不如王朴,当不起这话。”曹文诏心里笑开了花,难得在同僚面前涨了一回脸,总算为此前在香河五佛桥弃军而逃的不堪往事挽回了一些颜面。
  一听有人提到王朴,马世龙霎时身子一僵,脸色变换不定,莫名几许恼怒,几分无奈。这个王朴是初生牛犊,贼胆包天,居然敢公然吞并他的如火营,想当初他得皇帝青睐,官拜如火营节制,这是朝廷自有法度,怎可儿戏。王朴把如火营夺去往大了说就是抗旨,罪同谋逆。
  “哎,古人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果然诚不欺,某自作自受,又能拿他如何。”想到王朴许诺用三十副虾壳铁甲交换这两百来如火营骑兵,马世龙暗叹一声,只能忍了,还能怎样,自身有把柄握在人家手中,真要闹了不休,和王朴打官司。那件购买东虏首级,讳败为胜的丑事,就怕捂不住了,捅到天子面前。虽说上千颗首级私相售卖,滋事不合常理,朝廷只会将信将疑。再说此事牵扯众多上将,更有法不责众的依仗,朝廷多半不会深究细查,马世龙心存侥幸,恨不能和王朴好好打场官司,不惜失了圣眷也要叫那混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太丢人了啊,若不是怕丢人,我,老子绝不肯咽下这口气。”马世龙咬牙切齿的暗忖着,身子不住微微发抖。这件丑事他至今守口如瓶,哪怕是曹文诏和王承胤等同病相怜的共谋也不敢告知。他堂堂七尺男儿,将门世禄,圣眷正隆之际手下却纷纷背弃而走,人言可畏啊,世有口舌纷纷之徒,难有好言语,这件事传扬出去落一个无能的臭名声怕不能免吧。武人不似文人,对名声讲究不多,然而只要是好面子之人都怕背上无能的名声,不论文武,关乎面子耳。
  夜里,剪月如丝,抬头所见皆黑影似墙,她名唤作白小茹,是一间布铺小姐,叹母过早亡故,父续弦便有了后母,白家小妹从此失了宠爱,夜深人静之时,惯于一人独自呆坐井口,花园这个角落十分僻静,平常少人过来,夜里更加冷寂。
  “井啊井,你收了我性命才好呢,好容易过个年,就新衣都没有,外面的鞑兵不是败了吗,又没把铺子烧了抢了,凭什么不给我做新衣,等了一年,鞑兵早不来晚不来,偏要过年时来,讨厌,真讨厌。”白小茹深闺浅出,哪里晓得外面的天昏地暗,赤地千里,只是心心念念她苦等一年的新衣。
  她泪潺潺伸手摘了片草叶子,另一支手撑住井口石阶,将这片倒霉的草叶子投进井里,嘴里嘟囔着:“又是那个坏女人暗中使坏罢了,将我早早嫁了她才甘心。”想到此处,泪珠止不过,圆圆滚滚噼啪砸落石阶,依着那坏女人往日的尖酸刻薄,怎肯为她置办好嫁妆,也不会为她好好找夫家,以后去夫家遭嫌弃,遭欺负,这有怎生是好。
  “还不如跳下去,死去算了。”白小茹探头去看井底,却哪里能看得见,只是一个乌洞洞,冒着凉气,仿佛是地狱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