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接过名帖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周延儒,那不正是新晋宠臣,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京里来消息,传此人即将入阁拜相。“去把长闻叫来,另外把这里打扫干净,那几个扫地婆子呢,去找来。”左良玉随口道,他的幕僚尤任,字长闻,原为讼师,因替左家打赢了几场棘手官司而受赏识,此人凭的巧舌如簧,专职权贵来往。
  “回禀主上,有个婆子昨儿突然间不明不白死了,有人在传,在,在。”亲兵队长糯糯然不知该如何措辞。
  “传什么,狗崽子,你也学文墨酸丁,只说三分话,跟老子打起哑谜来了。”左良玉心有郁事,格外受不得烦扰,不禁微微恼意,愁眉斥道。
  “标下知罪,因最近常有人得病,身上起疱疹,本来没人当回事,突然有人因这病,死了一个,其余人说邪祟作怪,吓得不敢出门。”亲兵队长深悉主将性子,再不敢隐事,忙回道。
  “疱疹不死人,去请郎中看过了吗,哎,估计是水土不服,城里水脏,乡下人喝不惯就容易起疹子,这不是大事。”左良玉嘴上虽说的宽,心中却隐隐不安,只是不敢再想下去,他是军中宿将,自然知晓军中最怕的是什么。
  “说来也怪,城内竟找不到一个郎中了,听人说早在复城前就被东虏杀了干净。”亲兵拧着眉,苦笑不已。
  “狗鞑子。”左良玉听了哭笑不得,啐骂着,关外苦寒之地,不止是雨水不出关,各种南人常见的病疫居然也受阻于长城,大明的九边百姓都有常识,自来鞑子生了病全赖苦熬,蒙古人不知郎中为何,这是人尽皆知的笑谈。想来建奴鞑子也是一样,把郎中当作普通百姓,随便就杀了。
  “去叫随军郎中来,春夏之交易生恶疾,大军驻守城中更要小心,那周公子一行人,啧,别往这边引,就去城内富户挑一间得体屋子,空出来给他们落脚,立刻现杀一只羊,叮嘱只要羊羔子,羊腿送过去,由他们自己烹制吧,人家金贵小爷,吃不惯咱们军汉的粗简陋食。”左良玉显然驾轻就熟,很快诸事一一捋顺,丝毫不见疏漏。
  “是,主上。”亲兵队长才退下去,须臾间又急急回返禀报:“主上,丁七回来复命,他说尤先生不在居所,却是响午就出了城去,有人瞧见他似乎走的很匆忙。”
  “那狗货搞什么鬼,平时好好的,临事就跑没影,真会挑时候,不能等了,传话下去,给我沐浴更衣,备好官样行头。”
  等拾掇整齐,天色渐昏黄,左良玉头顶乌纱冠,身着狮子补服官袍,腰缠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镶玉带,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路人远远张望,就见那马上骑乘一大官,马镫套脚,露出那粉底皂靴,却是以为文官进了城,纷纷奔走相告,闻者无不面承喜色,皆叹一旦文官进了城,狗官兵就必然收敛杀性,这座城连着被鞑子和官兵祸害,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咦,那不是白家的小妞吗,原来传言是真的。”路人讶然惊呼,这排场人堆中赫然有一美貌姑娘,只见她身板单薄,俏脸凄苦,却高仰其头,鼓满腮帮子,倔强得大步往前迈,发髻一根步摇金钗随着步子灵动狂野,充满了深闺弱质女流不应有的力道。
  “没错,哼,那一场大火啊,害了多少人无家可归,白家不止是始作俑者,事后不赔钱,倒占着有个女儿给大官作妾,就强买了整条街的地,啧啧,五两一亩,真是奸商。”有人愤愤不平,搭腔道。
  “有什么法子呢,这叫仗势欺人,如今这世道,好人活不好,坏人死不成啊。”有老者叹气不已。
  “这么说马上之人还是一丘之貉,嘿,看来不是个好官,本指望会来一个青天老爷,可也从来就不知好官是何等形状。”有人说这话惹来众人心头一寒,顿时冷了场,如今民乱四起,官府对贼寇刑罚酷烈,动辄活活枷死。民间声气渐趋自危,如此时局大街上胡话深为不智。
  天渊浮白盘,悬星斜银河,往年这时本该是月下闲话织女故事,今年城内百姓却只能躲在窗台下,偷偷借细缝目之星月夜出神,哀思邻里亲朋不知已枉死了多少,更惧今夜遇害之人未知,己身是否依旧侥幸。偶尔孩啼划破寂静,直叫人毛骨悚然,仿佛妖精恶鬼发狂嚎夜。
  只有河对岸,那座庆春苑灯火通明,吹弹宛转,若鬼蜮凶界中一方寸仙境。
  周阈有难得很开心,这段劳顿跋涉总算是有了回报,座下陪酒者,可谓大明有数骁将,个个坊间传舆有名,中前所游击曹文诏,开平参将王承胤,北塘参将张叔嘉,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拿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回去以后正可在会友时拿出来显耀,大明勋贵子弟千千万,却也没见哪个有过这等排场,破虏名将们纷纷簇拥献媚,甘为奴徒,这分明是封疆大吏才能有的待遇啊。
  正自得意间,忽闻陈名夏横生枝节,席间大声道:“周公子此来,是为了仔细了解此次大捷,我们想请军中御史们出来说活。”
  “陈举人是何官职,此行何人差遣。”左良玉闻之脸色一变,拿眼斜视陈名夏,漠然问道。
  “学生虽有功名,只是年岁不到,奉恩师董公思白之命,仗剑游历,察识民情,至今不曾为官。”陈名夏不卑不亢,一脸木然回道。
  “朝廷派下来的监军已经回京复命去了,怎么,你们刚从京师来,不知道吗。”张叔嘉和声问道,语气充满了关切。
  “啊,这个,阉人之言岂能轻信,我们还是想听御史们说话,你们从前那几位监军御史,总不至于,嗯,不方便吗。”周阈有本欲脱口而出,监军御史总不至于都战死了,但这话太刺耳,他可不敢随便乱说,以免无端得罪人,到底是久在名利场中磨练的贵公子,虽个性炽烈,于人情世故也还算有分寸,否则家里长辈怎放心任由其出门去结交官面人物。
  “哼,当初圣上派来一个宫人做监军,圣旨一到就炸了锅,几位御史当场就甩脸子不干,走了。说是,宁死不与那个,这其中的道道,咱们这些厮杀汉哪有懂,才说不过几句和气话,没得被气头上的御史们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何苦来着。”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王承胤就不免一肚子火气。
  “是啊,咱军中的厮杀汉从来直来直去,说的话估计不应景,那几位御史因此负气而走,不知朝廷会如何看待监军出走一事,是否有人借机构陷暗害于我等。”曹文诏终究是个老实人,有点做贼心虚的试探道。
  “这说的什么话呢,谁敢去学秦桧,今上乃圣明之君,必不能容之宵小之徒戕害忠良。”周阈有义愤填膺,顿作凛然之色道。
  场中诸将迅疾交相对眼,各人眼中皆是释然之意,这周公子是帝前红人周延儒的长孙,若是朝廷对捷报起疑心,周延儒必参与秘议,此子或能听到些许内幕消息,他既然这么说,又瞧神色不似作伪,多少令人安心了些。
  这些武将到底是粗人,活做的不够精细,这一番频频使眼色,能瞒住草包周公子,却逃不过心思缜密的陈名夏,后者顿生警觉,心中暗忖:“他们在怕什么呢,那些御史因不满皇帝任命阉人做监军,愤然挂印辞官,这冲着皇帝的作为,又不关他们什么,为何要怕,不对,姓曹的那些话,话里有话,前几句都不是紧要,最后一句才是图穷匕见。”
  陈名夏想到深处,愈加觉得这其中有大干系,遂一边拿筷子往嘴里压了一块水煮羊肉片,一边眼神凌厉,心中暗凛:“是否有人借机构陷暗害于我等,他方才是这样说,做贼心虚吗,是何情弊居然令这一干大将寝食难安,这里面水很深呐。”
  “周公子此番出京师南下,莫非就为了几个御史,如此何为啊。”张叔嘉到底年长些,很快就想到其中不合情理处,不由单刀直入发问。
  “家翁派本公子出来就为了两件事,其一,问明白此番大捷的详情如何,你们谁的功劳最大,其二,王朴那厮与你们有无私情,若是王朴作乱,你们该如何自处。”周阈有说这话,伸手比划了两下,周围人等无不变色,就连陈名夏也是首次听闻这朝中秘辛,周延儒的背后是皇帝,这番话无疑显露皇帝对王朴起了杀心,王朴是此次破虏立下大功之人,皇帝怎会如此恨他呢。
  “此番大捷,自然是左节制功劳最大,当时敌我两方隔河相望,我等议定左节制坐镇中军,曹节制与马节制过河诱敌,敌有数万,旌旗滚滚,战鼓隆隆,其势不可阻挡,曹节制与马节制酣战十多回合,麾下甲士人人负箭十余支,血如雨下,所幸皆披挂重甲,箭支仅伤皮肤,曹节制和马节制杀了兴起,竟一时忘我,好在左节制及时鸣鼓提醒,才没有被敌兵侧面迂回包抄,那可真是危甚险甚,他们这才诈败佯输,向这石桥且战且退,敌兵果然中计,紧咬后军,待敌兵万余人马追击过桥,我军事先埋在桥下的万斤火药点燃,石桥顿时塌了,好个东虏精兵,居然临危不乱,依旧结阵死战,而敌其余人马也纷纷泅水过河来救,这时左节制振臂高呼:众将杀虏报君恩,死战。只见他身先士卒,率军来回杀透敌阵七趟,终于在敌援军未及赶到之际,撕碎了敌阵,取得如此空前大捷,左节制,曹节制,马节制都是好样的。”说这话的是左良玉麾下大将车营千总娄光先,此人素来心思缜密,思虑周详,所述这番剧情跌宕起伏,张驰有度,精彩处引人入胜,更突出了诸将忠勇无匹,凭死战而以弱胜强,更与战场实地吻合,一般外行必然看不出毛病,只会生出满胸的佩服敬仰之情。
  周阈有听了心驰神往,连连称好。一旁的陈名夏眉头微蹙,显是不以为然,他对大明官兵的实力并非一无所知,所谓来回杀透敌阵七趟,那是半点也不信。
  “娄千总言重了,嘿嘿嘿,其实啊,都是东虏轻敌,贪功冒进才中了我一计,以后这等好事就不会再有了。”左良玉连连摇手,脸上尽得意洋洋,嘴里却谦逊。
  “兵法云,奇正相生,正和奇胜,左节制奇谋手段深得兵家之髓,这等智勇双之名将全古罕见也,可叹世人无知,皆不传左节制之谋,却无端成全了王朴小儿,把王朴那神甲营传的天花乱坠,哼,可笑。论奇谋,那王朴更是一个呆头鹅,只知凭险死守,若非在座诸位迫退东虏,他必命不久矣。”陈名夏话语间尽是褒左贬王,隐隐对王朴有切齿之恨。
  “不敢,王节制也是有本事的,若非他牵制住东虏大军,我们也很难有北进破敌的机会,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击破东虏一支偏师,面对皇太极的本部也只能避让而已。”左良玉在这么多知情人面前不敢太诋毁王朴,一来是如此必会引来诸将鄙夷,只把他看成小人,二来更怕诋毁之语传进王朴耳中,他还没忘有一件把柄正握在人家手中。
  “王朴有才无德,人品不堪,这样的卑鄙小人却窃居高位,俨然在朝中结党自固,将来必成祸害。”陈名夏居然口无遮拦,公然抨击一位统兵大将,令在座诸位心中隐隐不快,心说:你这小书生算个什么东西,安敢对统兵之将评头论足,更话里对当道诸公夹枪带棒,狂悖以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