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拟收尾计较,又见那队神甲营的人马齐刷刷止步,隐入车辙卷起的黄尘中。左良玉拧眉不解:“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只是斥候来就近查看敌情,可是哪有拉马车作斥候的道理。”左良玉这才隐隐觉出味不对,万一马车上有神火飞鸦,骤然间放几发可要唬人一跳,不免扰乱军阵。
  “去叫娄光先,把前方那股敌兵击溃。”左良玉低头对地面上亲兵吩咐道,娄光先乃车营千总,所部战车克制神甲营的犀利火铳,且战车上装了小弗朗机炮,足以毁敌战车。
  疾风袭过,黄尘消散,那一小股神甲营兵马已无地可藏,皆见战车成一列,尾门大开,兵丁们正忙着用一根木棒通车厢,或抱一些白色和黄色的包裹往车厢里堆。
  “不好,这是火炮。”左良玉大呼不妙,忙下令全军止步,军中鼓声骤息,号角大作,这是敌袭戒备的响号。
  然而,那神甲营的小车阵却掐准了时机,旗号一变,亮出了腥红色小旗子,竟没有给左良玉等人调兵遣将的余地,车厢内黑洞洞的炮口正往外伸,左右兵丁齐伏身掩耳,这就要放炮了。
  “王朴小儿,居然有大炮,不过好在。”左良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两军此刻相距六百步,唯红夷大炮够得着,那马车的车厢不足两丈长,哪里能装的进三丈红夷大炮。
  “咚,咚,咚……。”一连十响,左良玉如坠冰窟,神甲营未必奇蠢至斯,若他们的火炮够不着又怎能开炮,当有古怪啊。
  “咴,咴,咴……。”弹丸破风竟如响箭一般,声先夺人,那青铜的异色在艳阳下光芒四溢,眼可见划出了一道道浅浅弧形飞空而落,只听“噗哒噗哒”连响,军中应声血花绽放。
  “哎呦,这真能够得着啊,王朴小儿好多宝贝,他娘的,速去提醒娄光先,莫要打坏了那些炮,这宝贝要留着,拉回去仿造一批,我老左也弄个炮营玩玩。”所谓兵马过万,无边无沿。五万大军密密麻麻纵横成阵,缨如海,枪如林,仅凭神甲营十门小炮攒射一轮,也不过就是蹭去一层皮,左良玉谈笑自若,对这个小场面毫不在意。
  “是,大人。”下方的亲兵虽有些惊异敌军火炮居然能打到这里,前方隐隐传来哀嚎哭叫声,显是敌炮打出了伤亡,不过主将为军之胆,听主将话味游刃有余,当下也不多虑,领命去传令。
  “咚,咚,咚……。”又是十声连响,左良玉那一脸的得意僵住了,只隔十息就发一炮,对面的炮手可为精锐也,一门炮如此不怪,可十门炮的炮手们不落参差,皆这等身怀惊人技艺的精锐,神甲营当面给他露了一手啊,虽不愿服输,可左良玉心里还是忍不住庆幸,亏得王朴所部只有千人,凭他五万大军又何须惧之。
  “再去传令娄光先,对面有好生难得的炮手,尽量生擒别滥杀。”左良玉心头涌动灼热,已然定下收降纳叛的筹码为几何,这些炮手多半是王朴的心头肉,平日里定也百般笼络,以亲兵待之估计还不够,回头给他们每人安排一个漂亮的良家女子,银子先不忙给,至少要等他们生了娃,落了跟以后,才不怕收了银子做盘缠乘机逃走。
  娄光先的车营兵数三千,这番调度立显与众不同,车营官兵认旗号而动,一杆两丈高娄字将旗如利剑断革,硬生生撕下五万大军的一个角,这个角嘈杂混沌,却始终簇拥成群,向着远处那支单薄敌军冲杀而去。
  神甲营这边的自行火炮车队老兵和新兵掺半,老兵亲历过血战东虏的大场面,难免心生傲气,在这些新兵蛋子面前如何肯露怯,一个个头仰高高,拿鼻孔瞪杀将过来的敌军。新兵是今年六月才随周扬的海船部属到军中,来此以后,就听说神甲营守着个岛,与东虏大军隔十步宽的水渠对峙半年,杀的昏天暗地时火铳兵的矮墙下鞑子尸体足足堆了三层厚,东虏昼夜不停用炮轰,又扔炸药包,地面坑坑洼洼,焦黑皆硫磺冲味,连刚种下不久的萝卜苗子被敌人的火药烫熟了。
  当时大伙只能挖地窖,躲地下不敢冒头,曾有人出来解手,一夜不归,天亮了一看,那倒霉蛋胸口开一个大洞,早已死透了,居然是被东虏的大炮穿胸而过,搬运时那尸骸硬如冰雕一般,竟从开洞处断为两截,那冷更别提,才烧开的水,泼到空中,还没落地就化为冰雪。
  这些神仙打架一般的传言,新兵们起初还不太信,后来听老兵们都这么说,居然分毫不差,也就只能将信将疑。此刻终于轮到他们亲历战场,不免心中惴惴。
  在队中有一人十分尴尬,那就是方播,他既非老兵,也不能算新兵,当初王朴任命他为一个火铳队的代把总,收复蓟州以后,听城内豪绅的暗暗提醒才知道这个方播与顾金丹很有些不清不楚,心里就膈应的慌,以这个火铳队皆为新募,需前往雁门集训为由,要把他打发去雁门,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但是方播实在不愿远离顾金丹,又见自行火炮这玩意儿很是气派,估计是军中最为值钱的宝贝家什,就请求去自行火炮队担任一个小哨官。
  从代把总到哨官,足足降了两级,王朴见他不慕福贵,心里不免存了几分佩服,又打听得知这还是个情种,思量此辈不易痴心,多半也会有忠心,就允了所请。
  方播待在军中已有一些时日,早就听人议论王朴身边还有一个宠妾王雁,是个十分干练精明的女人,深受器重把持着神甲营的募兵大权,他便存了心思,女人都爱争宠,王雁与他的挚爱顾金丹之间难免会有好一番斗法,只要他在军中立功,升了官,拉起一支亲信人马来,想来王雁根深蒂固,必然不好对付,顾金丹不想吃亏,就会回头来拉拢他,依仗他的势力。
  “这一仗打不好,我便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顾小姐。”这个念头充盈脑海,方播狼视虎顾,恶狠狠的盯着前方那片滚滚黄沙,他知道跟人拼命,首重气势,当先挫来敌锐气为要,念及此,便下令道:“集火射击最前那辆车。”
  传令毕,一通忙碌的操炮,腥红小旗猛然间向下一落,只听得发炮声连十响,十发弹丸倾泻而出,眼中那辆战车忽如蚱蜢腾空跃高一丈,连人带车旋转翻空而落,疑似轮子至少中了一炮,在空中散了架,残轮飞出去足足五丈远,又连翻带跳几个来回方休,至于车厢倒还完全,想必是车上有铁框加固,竟也没有毁烂,只是蔫蔫然已变了形状,拉车的四匹马被翻飞的车子一带,重重摔倒,一时起不来,看着还能动弹,但是马只要断了腿,就会不住地挣扎,伤口处不能愈合,血管早晚被锋利的断骨磨破,只要出血便活不成。
  “好,不错,这个方播是个人才,无师自通,懂得齐射的妙处。”王朴远远见了,也不禁服气。身边林昌兴歪头瞥他一眼,那眼神很是古怪,他可是听说过方播的传言,王朴对这人竟没有起杀心,这是个好兆头,可见王朴心胸并不狭闭,这是做大事的人品。
  明军这边则是被这一轮突如其来的齐射唬了一跳,对面神甲营的火炮不止打的远,还准头不低,娄光先可是见过王朴的火器,当初是他的车营带了现银去王朴军中换回东虏首级,他仔细留意过神甲营的兵丁多持火铳,那铳口还装了华而不实的望山。娄光先心里很不以为然,当时还暗暗鄙夷王朴没见识,火铳虽是好东西,只要不惜血本,用好钢料打造,可透重甲,然而准头远远不及强弩,安上望山又有个屁用。此刻娄光先只有一个念头,他小看王朴了,这货用的是妖法不成,那装了望山的火铳莫非藏有玄机。
  许是赶巧罢了,娄光先依旧报以侥幸,只是下令加快脚步,下一轮齐射果然如期而至,火炮吐息,眼见一排闪亮的红铜弹丸定在了空中不动,娄光先拧眉不解,瞬息间也就回过味儿,弹丸居然冲他飞来了,好个车营千总,一拉马缰,伏身藏于马颈后,身后的几名亲兵止不住,顿时冲到他前头,“噗噗噗”山崩一般的巨响震得他心都要萎了,还没等回过神,一根棍子砸到他脑门上了,胯下坐骑嘶鸣一声,居然受了惊吓,在那儿转起圈圈,娄光先使劲控马,却一时束手。有亲兵见此当即跳下马,扑到娄光先的坐骑下,噌啷一声抽出配刀挥砍间卸去那畜生的一只前蹄,听得一声凄厉哀鸣,那坐骑猛地一翻身,血沫飞溅,四脚朝天,娄光先重重摔在地上,他勃然大怒,刚要抽这个手下几鞭,只听一声:“大人,快躲起来,炮,炮啊。”
  娄光先闻言一呆,这才瞥见方才砸中他的那根棍子,就横呈不远处,却哪里是棍子,那是一条人腿,红布料还留了点,且穿着绣鸡纹麻布靴,这自是亲兵的穿戴,寻常兵丁哪里有靴子穿。正脑中盘绕这个念头,一抬头就吓得魂飞魄散,这哪里还是人间,眼前人马俱碎铺了一地,近处有那熟悉的属下正面如死灰瞪着不远处那一条肠子,瞧他眼中那望穿的绝望,仿佛在恳求肠子快回来,但他的手臂已然烂了不成形状。饶是娄光先百战之身,也被这盈满眼帘的血肉横飞场面给吓了不轻。
  “哎呀,不该这么打,要先放一炮校准,再齐射,打偏了。”远处的王朴用望远镜看得真切,大呼可惜。心说:方播人虽机灵,几乎可称得上是无师自通,惜火候还不到家,回头要好好提点。
  “大人说的是。”身旁的刘一山连忙附和道,心里却不以为然,要是如大人所言,先开一炮,校准后再齐射,人家不就早有了提防,未必更好中,左右都是要凭运气。
  只见明军将旗复又立了起来,慌乱无措的车营官兵都瞅见了那旗号,欢呼起来,有小旗军官带头山呼“大明必胜。”一时激励士气,齐喧声震盈野。
  “将旗变向东北。”娄光先下了这道军令,立转身向西南方撒腿狂奔。
  敌军火炮的弹丸就落在娄光先身后不远处,劲风刮着他的后脑勺嗡嗡响,他披着重甲逃也似地狂奔,气喘如牛狼狈之极。但神甲营的火炮接二连三砸过来,仿佛是撵鸭子一般,他终于跳进一个污水坑里,一时也来不及细思这么大日暴晒的旷野,此间为何平白会留一个水坑,等入了水,这才被恶臭冲醒,只羞恼到无地自容,却原来是一个附近农户采肥的粪坑。
  神甲营的火炮从他头顶呼啸而过,落弹覆域渐渐远去,他气的哇哇大叫:“王朴,你个王八蛋,老子,老子要将你碎尸万段。”亲兵绝不敢露出半点笑,忍笑至心痛,默不作声把他从粪坑里拉了出来,好在这是个积牛粪的坑,不似人粪那般腥臊,饶是如此娄光先还是一阵干呕,趴伏良久不能顺气。
  “大人,儿郎们都朝空地冲去,是否招回来。”终于有亲兵忍不住垂询道,这么一会功夫,车营已被将旗引偏,敌军在正东面,东北向那是一片峭壁山,车营正往无人处冲杀而去。
  哗啦一声响,娄光先猛地起身,溅了左右亲随不少粪便,他咧嘴闭眼大口吸气,又缓缓呼出来,眼神如有利刺射向那支神甲营火炮车队。那敌将阴损可恨,方才下令将旗取向东北,本意是借将旗为诱饵,引开敌军的火炮,他自取道西南向抽身,不想敌将竟看破了他的算计,火炮一路追迫着,害他不慎遭此奇耻大辱,若不能杀他个无留一丁,洗雪今日之耻,那他哪里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啊,果然如此,你们看叛军的炮打不准了。”娄光先死死盯着战场,咬牙切齿狞笑道。神甲营的火炮依旧接二连三闪耀火花,雷鸣滚滚不息,弹丸落在军阵中,却有许多打偏了,变向东北果然是一剂妙招,和躲避弓箭的窍门相似,对着来箭方向直走就很容易中箭,有点见识的兵将都会取曲斜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