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逸心中纯净无邪,唯有惊奇与胆怯交织,片刻的宁静后,他重归从容,举止潇洒地躬身行礼,自报家门,声音清朗。

  “噢,请入内。”贵夫人略作迟疑,起身回以一礼,姿态优雅。

  钟逸大步流星,踏入厅堂,行至夫人面前一丈之处稳稳站定,再次躬身致敬,动作行云流水。

  “不必客气。妾身斗胆一问,观先生装扮,似为武人,非读书士子,而本府所招募的实为西席之职?”

  “夫人所言极是。学生读书未果,转而习武以求自保,仅得文武皮毛。适才门外偶遇,因一时兴起,加之身无长物,遂萌生入府谋职之念,以图微薄之资。幸得两位老先生垂青,让学生过了初试,言及还需夫人点头方可。”

  “确有此事。”贵夫人凝视钟逸片刻,转而吩咐身旁婢女:“玉珍,为先生备座、设案,本夫人欲亲眼见证先生的文武之才。”

  那婢女未动,仅轻轻挥手示意门口。

  贵夫人未察婢女异样,秀眉微蹙,复问钟逸:“先生年岁似乎尚轻,可知应聘入府,需为人师表?”

  “学生确实年幼,但或许正因如此,更易与孩童沟通,引领他们向学之路。”

  “先生之言,不无道理。”贵夫人沉吟片刻后道:“既然先生信心满满,那便请先解答一武学之问:何为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实无相?”

  钟逸闻言,细观贵夫人,方觉其非寻常不懂武艺之贵妇,实为武学修为深厚的高手,面上紫气昭示其修炼道家武学,应非邪恶之徒。钟逸心中权衡,遂以平和语气答道:“虚实之用,因时因地而异,实可转虚,虚可化实,虽仅二元,却可千变万化,故虚实无相,即虚实相融,无分彼此。”

  “那如何才能达到相融之境呢?”

  “此理易懂难行,不通无相,则难以融汇虚实,如水与冰,静与动,无热冷之变,无力之加减,则无二者之互易。故无相即如热气与力量,虚实必由无形无象中得,否则必为人所窥,再无虚实可言。”

  “那无相又如何呢?”

  “夫人,学生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告辞了。”钟逸心念一转,不欲深谈,拱手行礼,以退为进。

  “慢!”贵夫人急声阻止,随即又道:“本夫人最后两问,仅为试探先生深浅,非为考核,故先生已算过武关。且说真话,仅从先生所答两问,便可见先生学识之渊博,令人惊喜。”

  “学生实感羞愧!”

  “此事与先生无关,还望先生体谅一位母亲的急切之心。”

  钟逸闻言,无言以对。此时,门口两少女搬来一案一桌,匆匆安置妥当后退去。另两少女则将文房四宝置于案上,亦急忙退至原位。

  “先生,为堵悠悠之口,妾身只能再出一题,请先生解答。”

  “夫人有请,学生自当竭尽所能。”

  贵夫人不再言语,轻启朱唇,吟出一句上联:“望南雁北飞,芳心千重浪涌。”

  钟逸闻听上联,心中不由一沉。此联字字珠玑,透露出贵夫人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他年纪尚轻,未曾有过如此深刻的体会,即便有,也难以对出完全符合贵夫人心意的下联。他眉头紧锁,苦思冥想,在厅中徘徊三圈,最终深吸一口气,决定将自己所思所想大胆说出,不再计较对错与否。

  “看蚂蚁搬家,何曾计较分毫之微。”

  “唉,先生此联虽略有瑕疵,却也意境深远。难为先生了,以先生如此年纪,自然难以感同身受妾身的心情,更难以参透妾身的心意。不过,妾身还是要感谢先生的劝慰。人生在世,确实如水中浮萍,天上浮云,聚散无常,际遇更是由不得人。”

  “学生确实无法理解夫人的心情,不敢妄自对答,只能劝夫人放宽心,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很好!玉珍,你亲自带先生去听花小筑。”

  “夫人。”婢女轻声提醒。

  “不必多言。那里清静宜人,正适合先生读书,孩子们也有玩耍的地方。”

  “婢子遵命。”婢女不再多言,轻移莲步,向门口走去,未曾多看钟逸一眼。

  “先生请随玉珍前去,今日先稍作休息,明日再请先生与孩子们见面。”

  “如此,学生便告辞了。”

  “先生不必客气,请。”贵夫人起身相送。

  钟逸退出厅堂,见那瘦高姑娘已等候在走廊上,忙上前行礼。姑娘不等钟逸走近,便已红着脸扭身离去。钟逸无奈,只好紧随其后,口中仍不停歇,随口说道:“玉珍姑娘,我叫钟逸,字鸣,你以后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知道了。”姑娘低声回应,脚步更加急促。

  她并未直行,而是穿过东厢穿堂,经过一个天井,来到了屋后的花园。钟逸眼前一亮,满园的花红柳绿让他目不暇接;再远处,一座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小楼矗立在万花丛中,如梦似幻。钟逸在花园中漫步,不禁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喜爱之情,恨不得扑进花丛中,化作一只采花的小蜜蜂。即便不能成为蜜蜂,他也愿化作一阵风,掠过花朵,与花香花魂融为一体。婢女看见钟逸的表情,忍俊不禁,又觉得钟逸只是个孩子,无需害羞。于是,她的话多了起来,开始与钟逸闲聊。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从东边绕过大院后面,来到西面的一座小楼前停下脚步。小楼上下两层,雕花窗户镶嵌着水晶,明亮耀眼;楼内静谧无声,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大门敞开着,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厅堂上的布置。厅堂上首挂着一幅对联:私心一角存天地,公义何曾问春秋。横批是“听花小筑”四个大字。

  钟逸对这幅对联大惑不解,心中猜测了几种可能,仍觉得不太合适。于是,他忍不住问玉珍姑娘:“私心与公义,存天地与问春秋,这与听花小筑有何关联?”

  “我可不懂这些,这都是老爷写的。”

  “噢,你家老爷是做什么的?”

  “这你可别问我,以后你也最好不要多问,我是为你好。”

  “多谢姐姐!”

  “玉贝、玉珠。”玉珍姑娘不理会钟逸,向屋里娇声呼唤。

  “是玉珍姐姐吗?是夫人找我们吗?”厅门口闪出一个身材高挑、圆脸的姑娘,约有十四五岁。她一眼看见钟逸,粉脸立刻涨得通红,忍不住低下了头。

  “夫人吩咐,以后我们府中的先生就住在听花小筑。你们要好生侍候先生,不可怠慢,如有需要直接找我说,或是向夫人禀报。”玉珍看见婢女的表情,漂亮的粉脸上立刻浮现出三分不悦。

  “玉珍妹,这里只有老爷才能居住。”厅门里又闪出一个敦实的姑娘,年纪可能超过十七八岁,表情沉着冷静,秀丽清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严肃。

  “夫人这样吩咐,我只是带先生来住。”

  “好吧。先生请进。”年长的婢女注视钟逸片刻,面色转和,侧身站在厅门边,躬身伸手虚引。

  钟逸转身面向玉珍姑娘,优雅地拱手致谢,随后才向另外两位婢女致以问候。

  玉珍姑娘轻声呼唤钟逸,低语道:“先生在此间最好勿要随意走动,尤其是南边,若无召唤,切记勿往。”

  钟逸一时未能领会其意,正欲追问,却见玉珍姑娘已转身离去。

  “先生,请入内。”年长的婢女再次礼貌地邀请。

  钟逸谢过之后,步入厅堂。厅内陈设简约,仅上首置有几案与座椅,别无他物。壁上悬挂着几幅唐时名家的字画,如韩、柳等大家之作,透露出浓郁的文化气息。钟逸在左侧椅子上落座,察觉到年长婢女面色有异,顿时恍然大悟,笑道:“我只是暂住于此,或许有些失礼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先生既然入住此楼,楼内一切自然可随意使用。”

  “如此甚好。”钟逸心中暗自思量,也不再过分客套。

  恰逢此时,年幼的婢女奉上香茗,钟逸毫不客气地接过,大口饮下。不料腹中饥饿难耐,一口茶入肚,竟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令他面色通红,尴尬不已。两位婢女初时未明所以,片刻后恍然大悟,却又不敢笑出声来,那忍俊不禁的模样煞是娇美。

  “我、我已经三日未曾进食了。”钟逸尴尬过后,坦然自若地说明了自己的境况。

  “玉贝,快去取些糕点来。”年长婢女笑道。

  年幼婢女连忙忍着笑,红着脸匆匆离去。

  “姑娘应是玉珠,我以后便直呼其名了。我姓钟,单名逸,字鸣,姑娘随意称呼便可。”

  “钟逸,名字真是响亮!”

  钟逸自然听出了姑娘话中的调侃之意,却不以为意,笑道:“我若不是身无分文,也不会来府上应征了。”

  “先生真是个老实人。”玉珠此言并无嘲笑之意,只有由衷的赞赏。

  “我并非老实,只是实话实说,何况也无需隐瞒姑娘。”

  “我也瞒不了你。看你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又非出身贫寒,为何会三日无食,真的没有银子了吗?”玉珠见钟逸性情随和,年纪又比她小,便生出了几分做姐姐的感觉,陌生感很快消散,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我与一位朋友一同出游,不料在长江中落水失散,银子都在他身上,我自然也就没有银子吃饭了。”

  “原来如此。那你在府上做西席的时间应该不长吧?”

  “恐怕要待上一两个月。”

  “这样便好。”玉珠放心地说道。

  此时,玉贝适时地端来一盘糕点,有绿豆糕、芙蓉糕、玫瑰糕等,琳琅满目。玉珠见了,目光大亮,看向玉贝,脸上露出几分戏谑之意。

  “我看先生可能真的饿了。”玉贝粉面羞红,低声说道。

  “我确实饿了。多谢姑娘!”

  钟逸接过食盘,立刻狼吞虎咽地品尝起来。两位女子看着钟逸的吃相,真有些难以相信他竟是来府上应征的西席。

  钟逸在听花小筑安然入住,先美美地享受了一夜好眠,待他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玉贝与玉珠两位姑娘早已在门外等候,一见钟逸开门,两人的美眸便如明灯般聚焦在他身上,让钟逸不由自主地自我审视了一番。

  “嘻,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来做西席的!你自己说三天没吃饭也就算了,可一吃起来,那食量简直能顶好几个人。就连睡觉也比别人能睡,一睡就是一夜加半天。”玉珠忍俊不禁,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我已经习惯了。不久前还曾一睡数日呢。”钟逸淡然回应。

  “越说越离谱了!谁能一睡数日,你难道是死人不成?我看呀,你至少还得等上七八十年呢!”玉珠打趣道。

  “玉珠姐,夫人还在等着呢。”玉贝在一旁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玉珠闻言,神色一凛,瞪了玉贝一眼,随即转向钟逸,将手中的衣物递给他:“把这些换上,你这一身就不用再穿了。夫人在楼下大厅等你,她说不许叫醒你,但你也别让夫人等太久。”

  “多谢姐姐!”钟逸感激地接过衣物。

  玉贝默不作声,挤开钟逸,将一盆清水端进屋内,供他洗漱。

  钟逸换上一身紫锦绣花的儒装,再次出现在门口时,两位姑娘看着他,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我又有什么不对吗?”钟逸自我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异样,于是疑惑地问道。

  “这……没有。快跟我们去见夫人吧。”玉珠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丢下这句话后,便低头转身离去。

  玉贝也似乎有些不自在,一句话也没说,紧跟着玉珠,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钟逸昨日至今日,连续遇到这样的情况,已经隐约明白这些姑娘为何会为自己脸红。想到这里,他的脸也不禁微微发热。再者,他已逐渐通晓人情世故,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见两位姑娘已经下楼,便忙收敛心神,强自镇定,暗中调整呼吸。

  钟逸走进厅门,只见昨日见过的贵夫人已端坐在椅子上,正独自品茗;旁边是玉珍姑娘,正与站在厅门口的玉珠以目光交流。

  “先生睡得可足?”贵夫人一见钟逸,便站起身来,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