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狄汉臣守在聚云庄,虽中了野利兄妹计谋,却打散了兄妹二人,野利北笙下落不明,野利南鸢黯然回府。狄汉臣阴差阳错擒了那赏晴柔,并一众延州军前去向夏竦复命。这李元昊的头颅已然偷梁换柱,足见这诱格悬赏之计落空。

  狄青简单处理了伤口,恐夜长梦多,怕那野利南鸢有追兵赶至援救这“兔子”,便决定先行,吩咐禁军随后。那延州军都头夏焕庭乃夏竦内侄,对面有刺青,“贼配军”出身的狄青多有不屑,又见他行事孤僻,心内难免有所不满,但碍于其位高于自己,又年长几岁,只是敢怒不敢言。

  却说狄青一匹青鬃马,将赏晴柔捆上手脚,麻袋一般往马背一扔。快马加鞭往延州方向赶。

  晴柔伏于马背,心下恼怒,都道是大宋男人皆风度翩翩,性情温顺,谁曾见眼下这个大宋男人这等不解风情,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举动。虽说是个俘虏,也是大姑娘家,怎可如此粗鲁?

  狄青哪里想到赏晴柔的这些心思,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进了笼子的“兔子”。他还有很多想审问这只“兔子”。譬如,那个郑小虎到底是不是杀害刘文坚的凶手;洪钊是不是死于她的手;西夏分布在大宋的各个踞点都有些什么人……狄青都想一一审问,当然,他也知道,这女人不见得什么都会告诉他,但是,进了笼子以后,总有法子撬开她的嘴。

  从黑水县城往延州,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大路,夏焕庭率领的部队就从官道来回;另一条是山道,延州道自古为兵家要道,战国时期,秦、燕、赵均觊觎延州道。秦始皇更是令大将蒙恬监修“直道”。而今,延州道鄜延郡一带山路则以唐时所开的延州南侧野猪峡控扼驿路为主。黑水县地处甘泉,为延州道咽喉,而野猪峡则是这咽喉上的一块喉结。

  狄青带着赏晴柔,走的便是野猪峡驿路。这野猪峡几经征战,面目斑驳。道路越走越窄,亦愈加蜿蜒曲折,加之天色渐暗,前路渐渐有模糊之感。

  那赏晴柔打小就长于马背,跟着那卫慕老太后,及后又跟着李元昊,学了一手好马术。若是论这骑马打仗的功夫,打仗晴柔不敢邀功逞强,但是这马术,就是那大夏的勇士,也未必是她的对手。那野利府中的车奴,算是大夏国数一数二的驭马高手,跟她对垒,亦不能全胜。

  一路上,晴柔都在细细观察这野猪峡地形和山道的起伏态势。在她眼里,这地形地势,与这匹青鬃马的奔跑状态、速度都有关系。所谓驭马须得“逐水曲”,也就是说骑马驾车要适应复杂危险的地形。河流、山道多蜿蜒,要快速前进,又不至于掉下山崖或者逐了流水,就必得先了解马儿的行走习惯,然后按照其习惯来掌控。

  虽说天色渐暗,但在晴柔眼中,一切皆明。在马背上颠簸,她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山道地形,即便闭上眼睛,根据这马儿奔跑的细节和状态,她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山道的此刻地形。

  却说狄青,一路快马加鞭,哪里想到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兔子”还会有那么多用心,碍于自己身上的伤势,他一心想快点到延州,将这兔子好生审问,解开自己心底谜团。

  天色渐暗,视线不明。狄青仗着胯下神驹,昏暗前行。这匹青鬃马也是有些来历,是临来延州上任前,官家赐予。官家与狄青那般往事,不便言明,赐马亦隐晦,只是着了陆怀熙去了殿前司,一匹马交于狄青手里,陆怀熙只带了一句话,“汉臣此去,朕无日不挂念。”

  官家的心思,狄青是了解的。这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实则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当日蜿蜒山谷里被捆缚的少年已然成长,虽心内还残余一颗江湖厮杀的心,亦只得寄于此马,托付于他,“朕无日不挂念”,他挂念的并非他狄汉臣,他挂念的是这一片血海江湖。

  这野猪峡地势险要,羊肠古道,青鬃马果然神骏,一路起伏不减其速,只是这飞速颠簸,狄青胸前伤口有迸裂趋势,原本只是简单处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那晴柔何等聪明,焉有不知之理。虽受制于人,亦知人之短,时时刻刻都在考虑如何脱逃。

  那青鬃马忽的脚步收紧,昏黄山道愈加险要,几处拐弯逐渐陡峭。晴柔虽被捆缚手脚,亦吹出驭马哨音,那声音极轻极脆,若是寻常,再微弱的声响也逃不过狄青的额耳朵,但这次重伤在身,又急于赶路,这“面涅将军”也大意了。

  又拐了几个急弯,前路赫然一处陡坡,狄青没有料到峡谷内道路如此崎岖,不由地掌中运力,勒紧缰绳,马儿的速度逐渐放缓。那伏于马背的晴柔知道机会来了,驭马哨音逐渐加急,那马听得哨音,不由地竖起双耳,浑身腱子肉都紧绷起来,再不理会狄青缰绳勒紧的讯号,速度再度加快。而那晴柔的哨音越来越局促,越来越凌厉,那青鬃马的步伐随着哨音的节奏愈加紧张。

  这道山坡原本就是野猪峡内一处最险要的陡坡,名唤星垂坡。正所谓“星垂平阔野,月涌大江流”,星垂坡极为陡峭,最后一段几乎垂直而下,坡下便是野猪峡谷底,乃一片平阔野地。

  此刻,青鬃马正用尽全力疾速在星垂坡上奔跑,狄青情知有人动了手脚,亦怀疑是这被捆缚的晴柔在搞鬼,但却并不在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这女人手脚皆被捆缚,又是如何搞了这小动作。

  心下一阵恼怒,那经了简单包扎的创口情急之下,迸裂开来,一阵剧痛随之而来,狄青甚至能感到自胸口涌出来的鲜血在一点点浸透自己的衣衫。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意识,紧握缰绳,髀间用力紧紧夹住马背。那马越奔越快,坡是越来越陡,意识忽的模糊忽的清醒,狄青集中神志,身子俯下,紧贴于横在马背上的晴柔的身体。

  晴柔开始懊恼,思忖着宋将难不成这个时候还占本姑娘便宜?随后嗅到自狄青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又觉他是为了稳住马背上身体重心才俯身紧贴于她,及后,坡是越来越陡,几乎垂直而下,那狄青的身体紧紧将晴柔身子压在马背上,几乎令她无法动弹——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赏晴柔,不,应该是卫慕成玲,此时才明白,这宋将不是登徒子,更不是为了自己保命,他如此紧紧压住自己的身体,乃是担心陡峭山路上,自己自马背落下,伤及性命。

  她当然明白,他此举未必是因为自己,更非怜香惜玉,不过是怕这到嘴的鸭子又飞了而已。他有很多话要问自己,他需要她活着,他还要审问自己。虽是心内明镜一般,但是她依旧自心内涌起一份温暖,想不到有人在生命之火渐弱的时刻,依旧会用自己最后的那一点点气息去守护别人。不论他出于什么立场,有什么动机,这个人都不应该成为自己的敌人。

  晴柔的哨音渐渐弱了下来,那马儿的步伐减弱,但是坡度实在过于陡峭,最后的一段几欲将二人都甩出马背,晴柔感觉若非那宋将整个身体压住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整个人飞将出去。

  她恼恨自己一心想脱险,却未曾想在这样的险要山道,选择这样的方式,实则是将自己陷于更危险的境地。

  青鬃马的的速度渐渐放缓,山势亦渐渐平缓,那马儿亦是精疲力竭,最后停在了一片阔野之中。

  夜幕已经降临,星垂大地。

  狄青转醒之时,篝火正旺,春深的夜里,依旧一片清冷。若非这篝火,身上薄衫可能难以抵御这寒冷。

  他摸了摸胸口。创口处一段白布,包扎得相当利落。

  片刻的意志模糊以后,记忆渐渐清晰——是了,定是那西夏女子搞得鬼,否则那好端端的一匹青鬃马,怎会发了疯似的往这深谷内飞驰?都道西夏党项族人是彪悍的游牧民族,西夏人个个识马善骑,今日竟是小瞧了这西夏人,端地一匹好马,竟能被这番女搞成一匹疯马。

  不过,对于自己尚且能活着躺于此地,狄青有些诧异。难道是因为深谷平野,夜色茫茫,她没个去处?那又何必救我?完全可以取了我性命,待天亮骑了青鬃马回她的大夏国兴庆府府,找她的野利公子。

  狄青欠了欠身子,这才发现,女子身上的锦袍盖在自己身上。她睡在距离他一尺开外的地方,篝火正旺,火苗明明灭灭印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干净的,未经修饰的脸,鹅卵一般圆润。前两次相见,一次是裕隆客栈中的男子装束,一次是伴月阁上瑰丽浓妆,狄青始终没有将此女子看个明白,而此刻,见到这张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心内只觉一惊。都道是西夏女子性格耿直,热烈火辣,谁曾想,竟然在这野火光中映照出来的是这样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

  她睡得很平稳,想必是累了,鼻息幽幽。狄青不禁失笑,这个女子也真够胆大的,救了一个不停跟自己作对的宿敌,竟然还能在这个敌人面前安然入眠,如此平静。难道不怕自己是个东郭先生,救了一只吃人的蛇吗。

  到底还是小女子。

  正思忖着,女子身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惊怕,又好似寒冷。狄青心下一动,挣扎着欠起身子,将那件锦袍盖在女子身上。

  狄青到底是一个粗糙武将,女子不比寻常兵士,一个锦袍盖下来,便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睛若春日水杏,又似寒夜星子,狄青心内又是一荡,不由地红了面庞。好在夜色掩映,女子看不出半点端倪。

  “你作甚?”

  “怕……怕你冷。”

  女子“噗呲”笑了出来,“你把我跟个麻袋似的扔在马背上时候,怎么没有怕我冷呢?”

  狄青沮丧坐在女子旁边,低垂着头,半晌才说,“狄某有公务在身,唐突了姑娘,还望见谅。”

  “唐突?想必是要了姑娘的命吧。”

  “偶尔……也有这个想法。不过狄某也不是一个杀人恶魔。”

  “你烧了我伴月阁……”

  “还望姑娘见谅。”

  “好在我也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可惜了好端端的一处阁子。”

  “狄某谢过晴柔姑娘救命之恩。”

  “莫说救命之恩,那坡道陡峭,若非你救护,想必晴柔早已摔落马背,还不知道谁救了谁呢。”

  狄青笑了笑,“这么说来,倒是狄某救了自己一命。”

  “狄大哥,晴柔知你公务在身,即便救晴柔也非是出于怜香惜玉之心,不过是内心有疑问想将晴柔押解回营,好生审问。是否如此?”

  “姑娘心内真如明镜一般。”

  “你倒是诚实,竟无半分掩饰。”

  “毋需掩饰。”

  “狄大哥,晴柔定不会再随你回营,这深谷阔野,待天明我们可二人一马上坡,但你要再捉住晴柔,绝非易事。”

  “我只问你几件事情。搞清楚之后,不必押你回营。”

  “洪钊非我所杀。”

  狄青哑然失笑,“你倒是回答的很快。”

  “你咬着我不放,不外问及几件事,第一,洪钊之死;第二,郑小虎之死;第三,刘文坚之死。”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

  “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这三者的死都跟晴柔无关。”

  “即便他们的死跟你无关,你多多少少知道点什么,否则,你何须出现在郑小虎住处?”

  “狄大哥,今日晴柔感你相救,都非虚言。那刘文坚之死,多多少少晴柔是要负点责任,自打刘文坚归降,野利公子便觉此人不太可靠,他的归降不过是贪生怕死的权宜之计。他日若无性命之虞,定会动摇。我们在庆州几度要对徐硕下手,此人都心慈手软,功亏一篑。而那徐硕亦是聪明人,被他脱逃,庆州之后便再无机会。及后,我跟野利公子商量,这刘文坚公堂之上被那徐硕一番辩白,已然是一副理亏愧疚的面孔。若是一朝动摇,将我们的计划供了出来,不堪设想。于是,我着了郑小虎,了结其性命同时嫁祸于徐硕,一石二鸟,不,还能让那主审官文彦博获一个监管不力的渎职罪名,迫使朝廷换洪钊审案。”

  狄青点头笑道,“姑娘话虽如此,因果恐怕倒置了。你们的目的分明是想让那主审官文彦博监管不力,证人死于疑犯之手,这是渎职大罪。这样洪钊便是顺理成章的可以审案,这其实是你们的目的。”

  晴柔笑笑,“狄大哥倒是心细如尘,确实,若是不想让洪钊取代文彦博,我也不必大费周章,毕竟刘文坚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倒戈之人,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到头来不过一枚棋子。”

  晴柔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谁曾想大宋的皇帝颇有想法。竟然寻了一个比文彦博还要棘手的庞籍来,这庞籍还带了一名高手。”说罢,晴柔望了一眼狄青,竟然笑了出声。

  “狄大哥,你在公堂上刺探郑小虎,我亦是眼神雪亮,看得分明。但是郑小虎为何会死,晴柔不解。你想想,郑小虎是我的人,当日去裕隆客栈的女子亦不是我,即便是我,他也不会将我供出,至少。尚未到那个地步。他不过是一个证人而已,还没有证据证明是他杀了刘文坚。我何须铤而走险在公堂之上将他杀死?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狄青点头。晴柔继续道,“洪钊确实是我们的人,或者说,假的洪钊,是我们的人。我当日在伴月阁瞧见你,打了个照面,回去想了又想,唯恐暴露。飞鸽传信示意洪钊撤退。但是并无杀他之心。洪钊之死,对我无半点好处,我何必杀他?”

  “假洪钊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到底是谁?”

  晴柔面色一凛,摇摇头。“莫说是我,就是野利公子也未可知。他是大王直接指派的,其行动只对大王负责。跟我们野利府不过是平行的信息往来而已。此人行踪甚是神秘。”

  “那对于郑小虎、洪钊之死,你可有想法?”

  “狄大哥,我也想问你,他们的死你们有何想法。郑小虎、洪钊,哪怕是那刘文坚,你想想,他们哪个不是我大夏国的人,说起来是你们大宋起了命案,但实则是我大夏损兵折将。”

  “假洪钊死于金银线,狄某对兵器略有了解,这金银线乃大夏国独有。”

  晴柔点头,“就这金银线,也令我们内部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大夏国使用金银线的人,只有大小姐的四大护卫之一战奴,这战奴也是我大夏国第一勇士。”

  “大小姐?”

  “就是赏了你这一刀的野利北笙大小姐。”

  狄青眼前闪过北笙的银鞭和梨涡浅笑,原来是野利家的大小姐,难怪气度不凡,身手了得,心下倒是有几分佩服。

  “你们大小姐的战奴却不可能杀了自家的探子。”

  “完全不可能,因为案发时,战奴随大小姐已然回到兴庆府。”

  “已然回到……就是说,大小姐当时也在河中府。”

  “她却不是野利公子的人,具体行事,晴柔不知。”晴柔未将话说破。她不想把野利北笙卷进来,而野利北笙又与徐硕千丝万缕,这个大小姐行事凭心情,根本猜不透她到底是哪一派。

  狄青一时间千头万绪。现在看来这河中府至少有三股西夏势力,一股势力是是假洪钊背后的李元昊势力;第二股势力是赏晴柔背后的野利南鸢势力;还有第三股势力是野利北笙势力,这野利北笙到底代表了什么,还未可知。但是,这三股势力都没有理由杀了假洪钊。

  “你有没有想过这凶手用金银线做武器,就是想嫁祸于我大夏。转移注意力。”

  狄青不语,所有的昭然若揭似乎都有一个秘而不宣在背后。

  原本以为捉了赏晴柔,便能解开很多谜团。而现在看,谜团却是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不知狄青如何处置赏晴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