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你和广平王打了架,他会生气吗?”

  “不打紧的。”李倓道,“从小到大,我们都不知打了多少次架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话虽如此,其实他也能感受到,自从灵武称帝以来,他们父子兄弟几人之间的感情似乎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此时他仔细在想的是,到底是谁躲在背后要害自己。必然是有这么一个人的,他很确定,有人在御前进了谗言,今日陛下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李倓仔细思量着,却没留意到小蛾子一直在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凑得很近了。

  “怎么了?”

  “郎君。”

  小蛾子似是痴了,低声喃喃了一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李倓,动作有些笨拙,冰凉的嘴唇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李倓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了些,摇了摇头。

  小蛾子很羞愧,低下头,自顾自地轻声解释道:“郎君离了长安,身边没别人侍候,忍得很辛苦吧?奴婢想伺候郎君,不敢要名份的。”

  李倓道:“我饿了,吃饭吧。”

  “郎君不喜欢奴婢吗?是奴婢长得不够漂亮。”

  “李辅国将你托付给我料照,我受人之托,不能监守自盗了。”

  说到这個成语,李倓似觉有趣,还笑了笑。

  他还未成亲,只是与驸马张垍的女儿订了亲,府中也没有别的妾室。离开长安时,他只特意带了这个小宫娥,当然不是出于好色,长得比小蛾子漂亮的女子他见过得太多了,他单纯是出于承诺。

  在那时那样的乱局之下,有人连陪伴数年、为自己生下长子的妾室都能抛下。有人依旧信守着承诺,保护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般的人。

  小蛾子看着李倓的笑容,眼神里的爱慕之意像是要溢出来,道:“可奴婢和狗儿哥只是兄妹之情啊,奴婢喜欢的是,是,是郎君。”

  李倓有些讶然。

  小蛾子低下头,道:“奴婢以前不懂男女之情,如今才渐渐懂得……人事。奴婢真的只把狗儿哥当作兄长,他已经去势了,自然也是把我当成亲人。郎君你……”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懂得了人事,又了解到了去势了的李辅国与没去势的李倓之间的区别,说话时,一只小手有意无意地触到了李倓腿间,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双颊当即泛起红霞。

  少女情窦初开,回眸一瞥间含羞带臊,自有种青涩却动人的意韵,李倓看了,不由也是愣住。

  小蛾子遂“嘤咛”一声,倚进李倓怀中,献上柔软的双唇……

  “李狗儿来了。”

  元帅府,程元振还在与旁的宦官说事,听闻李辅国来了,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隐隐泛起了一些不屑之色。

  在他看来,李辅国只是李静忠的一个替代品,陪伴在圣人身边的日子并不算长,哪里能比得上自己这个为圣人培育长子的家奴?

  李辅国也有自知之明,平素也并不敢与程元振起冲突,只是老实本分地对圣人尽忠。

  “听闻广平王妃不幸病逝。”李辅国上前,轻声道:“陛下特意命奴婢前来吊唁。”

  此事发生得十分突然,李俶近两日一直在忙着代替房琯为统帅、收复两京之事宜,今日在行宫与李倓起冲突后回到家中,才发现妻子崔彩屏病逝了,不胜悲恸。

  “李公,这边请。”程元振连忙抬手,引李辅国入内。

  “请。”

  李辅国目光看去,在程元振手臂上看到了一道划痕,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被建宁王弄伤的。”

  程元振叹息了一声,道:“我挨了许多下,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听说王妃过世了,唉。”

  李辅国目光落去,见元帅府依旧繁忙,并不见有人办丧,遂道:“广平王呢?”

  “广平王悲恸不已,可社稷事大。他只能强忍悲痛,继续与诸将计议收复二京之事,以免耽误出兵。至于王妃的丧礼,依她生前所言薄葬,以大局为重。”

  李辅国肃然起敬,感慨道:“广平王夫妇,为大唐付出良多啊。”

  再入内,只见崔彩屏的尸体已经被装入棺椁了,宫人穿着麻衣,跪在那哭哭啼啼。

  崔彩屏自天宝五载嫁给李俶,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是次子李邈、三子李偲,如今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都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十分可怜。

  因大唐出过一个武则天,皇室对后宫防备极严,往往没有嫡妻,比如杨玉环只是贵妃,张汀以前也只是良娣,缺少嫡妻自然也缺少嫡子,所以这两个儿子算是皇室难得的嫡子,可长期没有嫡子,早就让大臣们视庶长子为嫡长子了,再加上杨玉环是误国祸水,崔彩屏是杨玉环的侄女,因此,李邈、李偲并未得到嫡子的优待,跪的位置也是在李适身后。

  李辅国见了,想着也许沈珍珠要主广平王的后宫了,问道:“益昌郡王往后可是交由沈娘子抚养?”

  程元振摇头道:“由独孤娘子抚养。”

  李辅国目光看去,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名极貌美的女子,心中恍然。此时此刻,他不由想起了他的小蛾子,心说权贵总是见异思迁的,自己却只想与最初动心之人能白头偕老……虽然,他已经不能行人事了。

  他悲嚎两声,开始为崔彩屏哭棺,在傍晚时,与程元振一起,送了棺椁出城安葬。

  待李辅国回到行宫,李亨已然睡下,唯有张汀还在看着奏章,等着他的回禀。

  “如何?”

  “回淑妃,奴婢以为崔彩屏并非病逝,乃是程元振掐死了她。”

  张汀听到这淑妃的名头,心中就不悦,她出身高贵,又为李亨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该封皇后,但李亨称帝却只封她为淑妃。

  她知道此事是被李泌阻挠的,李泌嘴上说着为李亨好,恐旁人以为李亨称帝是出于私心,其实根本就是李泌有私心。李泌一是担心大唐再出一个武则天,二是想往后辅佐李俶为储君,怕她的儿子与李俶争。

  换言之,若不能除去李俶或李泌,她很难当上皇后。故而,她十分留意李俶的动向。

  “你怎知是程元振掐死的?”

  李辅国应道:“奴婢问过了,崔彩屏前些时日还活蹦乱跳,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另外程元振手臂上有抓痕,他说是建宁王弄伤的,可奴婢当时亲眼所见,他晕过去时,手臂分明是完好的……”

  张汀懒得听更多证据,轻讽了一声。

  她早就有所猜测李俶要容不下崔彩屏了,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感情的联姻,李俶娶崔彩屏为的是她母家受到的恩宠,如今崔彩屏最有价值的身世反而成了拖累,再加上大唐皇室本就忌惮正妻,李俶怎会不想着除掉崔彩屏?至于李俶移情别恋反而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了,总之,一举三得。

  “原本还想借着崔氏对付李俶,竟是被他提前拿掉了把柄,好生警觉。”张汀心中思忖着,一时有些踟躇。

  她既想要倚仗着李俶收复二京,为她的儿子奠定基业,又想着到时能及时除掉李俶。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挑拨离间,怂恿李俶、李倓兄弟相争,可看起来效果还不显。

  李辅国因受过李倓的恩惠,哪怕两次被李倓教训,心中还是偏向李倓。同时,他一直在助张汀对付李俶、李泌,此时便道:“依奴婢看,淑妃还得争取建宁王的支持。”

  “你去,把李俶杀妻一事告诉李倓。”张汀缓缓道,“务必让他知道,李倓连妻子都杀得,岂还会顾念兄弟情谊。”

  “喏。”

  李辅国应喏,连夜出行宫,赶到了李倓的住处。

  他是常来这里的,很多时候是为了见一见小蛾子,见到她,便会让他那颗于权势当中日益沉沦的心平静一些。聊聊小时的乡村,感受着小男孩时期独有的悸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爱的并不是小蛾子,而是他还没去势之前的自己。但不论如何,这份爱极为深沉。

  李辅国在前院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等到李倓与小蛾子出来,不由心中疑惑,遂起身往后院走去。

  这宅子没有主母,护卫奴婢也少,加上李辅国常来,故而他走到后院都没有人出来拦。渐渐地,屋内有女子的呻吟便传到了他耳朵。

  “……”

  李辅国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冲上前,犹豫着,然后趴在窗边,稍稍推开窗子往里一看,见到了让他堕入地狱的景象。

  他看到了小蛾子的欲死欲活,看到了李倓那健壮的身躯。

  连他都能感受到那二人相互交融的快意,偏是如此,更是让他痛苦无比。

  这一刻,他失去的不止是他的挚爱,更多失去的还有他的尊严。

  李辅国涕泪交加,被打断的鼻梁还流出血来,鼻涕与血混在一起,狠狈得不成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圣人与淑妃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这世间,唯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唯有权力才能得到旁人的讨好。

  唯有权力能超过身体的健全、强壮……唯有权力。

  经历了数日的准备,薛白打算趁着李亨还在整合败军,在其卷土重来之前,出一支奇兵偷袭凤翔。如此,才有可能在郭子仪抵达河东之前就结束战争。

  他遂以颜真卿、王难得守城;以田承嗣领一支骑兵虚张声势、佯攻陈仓,意图切断李亨与李隆基联络的道路,吸引回纥骑兵;之后,他亲自领四千精骑伺机而动。

  得有机会,进攻有时就只能等对方露出破绽,有时还不能只是小破绽。

  李亨有正统名义,有边军支持,有回纥强援,有李泌这样不世出的奇才出谋划策,有郭子仪这样的当世名将,有出类拔萃的儿子……想来,至少他维持凤翔的坚固防御是能做到的。

  可李亨若真是英主,又何必得薛白拼命地去扭转大唐的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