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后,杜宅恢复了宁静。
  杜有邻在书房看书,薛白在院中强身健体。
  随着敲门声响起,管事全瑞领了许多人涌到第二进院。
  薛白放下手中的石头,站起身来,眼见着一个老者跌跌撞撞俯冲到廊下,认出这是薛灵家的管事,薛庚伯。
  柳湘君与六个孩子跟在后方,似乎刚哭过。
  “六郎。”
  “出事了?”
  薛庚伯听得这沉着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应道:“是,阿郎被人扣了,祖宅也被抢了。”
  薛白问道:“为何不去找金吾卫薛将军,却来找我?”
  薛庚伯苦着脸道:“大宗早说过,再也不管阿郎这些事。”
  “我就管吗?”
  “这……”
  柳湘君趋步上前,关切地端详了薛白一眼,脸上满是惭愧之色,低声道:“郎君又去赌了,不仅输光了钱财,还欠了不得了的债,债主来占了宅院……我没用,那五十贯钱也被抢了。”
  五万枚铜币装在箱子里,这妇人其实也护不住。
  “他们说……”柳湘君犹豫道:“他们说六郎你的丰味楼日进斗金,让你拿钱来还债,否则就是不孝。还说,让你到青门康家酒楼赎人。”
  话到后来,她自觉这个母亲当得丢人,背手抹了泪。
  但能用的人情这几年全都用尽了,娘家柳氏也好,河东薛氏也罢,他们夫妻俩已被亲戚们万般嫌恶。除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确是走投无路。
  薛白问道:“他们是特意与伱说的?”
  “是。”
  “不急,你们吃过了吗?”
  柳湘君一愣,还未答,已有人应道:“还没有。”
  薛白笑道:“那边吃边说吧。”
  青岚很快端来了午膳。
  薛白则了解了薛家这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男孩是七郎、八郎、十一郎;女孩是三娘、七娘、九娘。
  排行中少了的该是夭折,其中只有七郎、七娘是柳湘君所生,其他都是不同的侍妾生的,而侍妾已经卖掉了。
  薛灵还有五个更年长的儿子,二郎夭折了,大郎、三郎、四郎早早从军,五郎则过继出去了。
  “大哥写信回来,等他立功了,就来接我们和阿娘去范阳。到时还六哥钱好不好?阿娘没地方住,六哥只要能将宅院要回来就好……”
  薛七郎名叫薛崭,今年十二岁,长得瘦瘦小小的,胆子却很大,不怕生人,敢说话,还敢问薛白要钱。
  这种年纪的男孩有些调皮得无法无天,薛崭不同,他胆大却不调皮。
  薛白问道:“只要宅院,那你阿爷呢?”
  薛崭抿了抿嘴,看了柳湘君一眼,不说话。
  但这孩子,眼神里却有了种倔强,狠狠咬了一口胡饼。
  薛白遂向全瑞问道:“全管事,家中出了些麻烦,我想问问杜伯父,可否容他们借住……”
  “不必问阿郎,这就让人把前院客房都收拾出来。”
  柳湘君见惯了亲戚的冷眼,对此很不安,道:“我与孩子们一间屋子就够。”
  薛庚伯忙道:“小人睡柴房就可以……”
  ~~
  傍晚。
  青门康家酒楼后方的小巷里有一幽静的茶楼。
  施仲匆匆登了阁楼,低声道:“娘子,薛灵全都说了。”
  达奚盈盈还在煎茶,对面的位置空的,却摆了个干净的小茶杯。
  “他说是西市署的一个小吏孙承出钱让他认亲,小人去查了,孙承有个族姐是太子宫人,为太子生了次子儋。”
  “查这些何用?圣人御口定下父子相认的佳话,你难道说圣人错了?”达奚盈盈道:“薛白来了吗?”
  “没有。”施仲道:“我们的人盯着杜宅,薛白根本就没出来过。”
  “等着。圣人给他指的阿爷,他不能不救。”
  小火炉上,茶水已沸腾起来,茶沫浮动。
  达奚盈盈略略皱眉,心想,薛白不应该看不出来的,自己不过是想先卖他一个人情罢了。
  只要来,她大可以把人与宅院都还给他,往后慢慢接近。
  可为何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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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暗,这是天宝六载最后一个不宵禁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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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家姐妹走进薛白屋中,站在他书案前看他今日读书练字的成果。
  却见一张习字稿上写了首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诗很美,以至于两人都呆愣了一下。
  薛白洗漱归来,见她们转过来,仔细看了看她们的表情。
  先见了杜媗那并不自然的神情,他若有所悟。但再看杜妗,她神情亦是不对,他反而更迷茫了些。
  “听全瑞说,薛灵出事了?”
  “嗯。”
  “你不去赎他?”杜妗问道:“若需用钱,账上可先支一些。”
  薛白摇了摇头道:“这种人是个无底洞,赎回来也没用。”
  杜媗道:“你马上便要进国子监,不好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他若是死了,你还得为他守孝三年才能入仕为官。”
  薛白倒也明白这些,沉吟道:“债主知道丰味楼之事,这很正常,但也有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你的意思呢?”
  “不急。”薛白道:“且观察两天再看。”
  杜家姐姐纷纷点头,三人间隐隐有些微妙的气氛。
  “观察观察也好,那你这几天就不急着搬过去了?”
  “嗯,宅院都没了……”
  ~~
  次日是元月十七。
  上元节三日休沐已过,长安开始恢复往日的忙碌。
  清晨,杜五郎与薛白在廊下打了招呼。
  “好困,你的窗枢还没修好?昨夜又响了一夜。”
  “昨日薛家出了些麻烦,忘了。”
  “什么麻烦?”
  薛白大概说了薛灵之事,听得杜五郎好生苦恼。
  “啊,摊上这样一个阿爷,很麻烦吧?前阵子,阿爷就立了个家训。”
  “薛家亦有这般祖训,子孙敢赌博者,永世逐出家门,不论父母儿女,必与之恩断义绝。”
  薛白虽是刚刚受到启发,才拟了这祖训,语气却很平实。
  杜五郎听得连连点头,道:“不愧是三箭定天山的白袍将军之后,家风严正。我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原来你是薛老将军曾孙。我陪你去办这件事吗?”
  “丰味楼不忙?”
  “当然忙,如何不忙,宴席都订到明年上元节了。”
  在薛白眼里,丰味楼比薛灵重要太多。
  他思忖着,若在长安各坊都能有一家酒楼,雇佣人手,有了能随时调动的护卫、马车,再应对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轻松多了。
  因此,待两人从正院走到前院,一路上聊的又是酒楼之事。
  自元月以来,因有皎奴盯着,薛白少与旁人说话,唯独常常与杜五郎谈论的就是酒楼的经营。每当那时,皎奴就会在旁边半眯半醒。
  “……”
  “分店?我倒是想过,可这般一来,我们的炒菜技艺可就容易泄露出去了,要不还是再大赚一阵子吧?”
  “赚得很多吗?”
  “很多?”杜五郎道:“你就只会用这样粗浅的词来形容进账?”
  “日进斗金?”
  “唉,其实账本是由大姐管着,我也不知道具体的。”
  “没关系,把控菜品才是一个酒楼的根本。”薛白随口道。
  杜五郎深以为然,干劲愈足。
  说话间,两人到了马房。
  杜五郎见薛白牵了马,问道:“咦,你不是说不去救你阿爷吗?与我去丰味楼。”
  “上元佳节过去了,我才想起没去拜会薛将军,得去一趟。”
  “岂有此时去拜会的?你大伯此时该在金吾卫坐衙呢……”
  ~~
  金吾卫衙署。
  上午时分,忽然响起一声怒吼。
  “功过并罚?我又犯什么过了?将军!这谋逆案可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上次搜杨慎衿别宅也是我带人去搜的……”
  “急什么?待杨家兄弟定罪了,难道还能不升迁你吗?”
  “怪了,杨钊怎就现在迁侍御史?我看着他只顾拿麻袋装财物,却成了他找出证据,发现杨慎矜亏空太府?我可去他娘的吧!”
  “郭千里!你莫要太放肆!”
  “我放肆?朝廷做得出来,反倒我放肆了?不论我的功,可以,你们反而表了杨钊的大功,老子不答应!”
  “嘭!”
  “滚出去!此事你我议论有用否?你既投靠了哥奴,滚去问你主子!”
  郭千里大怒,嘴里“咦呀呀呀呀”怪声大叫,终是气得踹门而出。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郭将军?”
  “薛郎君?你怎么来了?你可知杨钊迁侍御史了,还占了发现杨慎矜谋逆案的大功……”
  “郭将军莫急。”
  “我如何不急?!我在武威立下赫赫战功,回长安这些年,已从四品左金吾卫中郎将干到七品中候了,如何不急?急死我了!”
  “宦海沉浮是常理,郭将军已到最低谷,往后必能步步高升……”
  薛白又安慰许久,郭千里才平静下来。
  “薛郎君啊,你方才所说,立功与报功,我虽然没听懂,但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年我一路贬谪,连李太白也为我不平,差就差在这报功上。”
  “是,只要补上这点小小的缺漏,郭将军定能成一代名将。”
  “那夜在御前也是你提醒我。”郭千里挠了挠头,道:“薛郎君,我有个想法,不如你给我当幕客吧?”
  “我给你当幕客?”
  薛白微微一愣,哑然失笑。
  他倒是没有生气,却大概明白郭千里为何能混成这样了。
  “莫笑啊薛郎君,我定不会少你的月俸,往后有你帮我出谋划策,金吾将军我也当得。”
  “绝非月俸多寡,我还要入国子监读书……”
  “你可以一边为我出谋划策一边读书嘛,我再为你引见李太白,为你增名望,如何?”
  “这样吧,郭将军往后若遇到难决之事,随时来问我,但幕客就免了,真不方便。”
  “……”
  与郭千里聊过,薛白由金吾卫引着,进了衙堂,只见薛徽正大马金刀地坐着。
  “薛将军有礼了。”
  “叫大伯。”薛徽挥退左右,“上元节你不到家里来拜会,跑金吾卫衙门来做什么?”
  “是来向大伯求助的,昨日,长寿坊的宅院被人占了,称是家中欠了赌债……”
  “我说过不会再管薛灵这些破事。”
  薛徽叱喝一声,板着那张威严的脸,最后没绷住,浮出些笑意道:“但你来找我,此事做对了。你一个孩子,遇到这种事除了找我这个伯父,还能找谁?”
  “是。”
  “提醒你一句,你以往行事太狂了,比我们金吾卫还狂,往后放老实点!”
  “……”
  出了皇城,薛白依旧不去青门酒楼救薛灵。
  他驱马而走,去往长安县衙。
  ~~
  午后,长寿坊。
  薛灵的宅子在长寿坊的西北隅,长安县衙则在西南隅。
  薛白曾来过一次,对这一带不算陌生。
  赶到时正是用午膳的时间,他遂在附近寻了个最热闹的小摊,要了碗羊肉汤面,味道却是真好,香而不膻,肉质软糯。
  吃到一半,恰见到颜真卿穿着深青色的官袍,带着两个手捧公文的小吏走来。
  颜真卿也看到他了,摆摆手示意他莫急着起身。
  “老崇,老崇嫂,三碗羊汤,六个饼。”
  摊贩是一对夫妇,老崇是个老汉,正在大砂锅边忙活,老崇嫂是个胖胖的妇人,端着碗从桌椅边绕走却是身轻如燕。
  “好哩,颜县尉先坐!”老崇嫂与县衙官吏很相熟的样子,“知道县尉公干回来,多舀点羊汤。”
  颜真卿抚须而笑,点头致谢。
  一名小吏低声道:“县尉,县令只让我们催缴,若我们反过来替他们解释,那就逾矩了,这本就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事。”
  “那他们能一日两日变出钱谷否?”颜真卿摆了摆手,道:“莫急。”
  “等新任京尹坐衙了,岂还能容县尉这般慢慢查访慢慢催缴……”
  薛白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回想起了很多。
  说来,上辈子在基层待了七年之后,他被借调到县里,在分管政法的四把手身边做事,差不多就是县尉身边这样一个小吏。
  这般一想,再看颜真卿,他目光已有些亲切。
  “小郎子。”
  深青色的袖子在眼前挥了挥,薛白回过神来,连忙行礼。
  “你可是来拿字帖的?跟老夫来吧。”
  “见过颜少府。”薛白道,“我今日是来报案的。”
  “好,可有状纸?”
  “有。”
  薛白当即从怀里掏出状纸,道:“有人绑走了薛灵,在没有立契的情况下强占了薛家宅院以及宅院内的财物。”
  颜真卿接过看了一眼。
  那在旁人眼里还能勉强算工整的字迹,在他看来丑得不可救药,但行文的思路却非常清楚。
  昨日长寿坊发生的这件事他已听说了,薛灵欠下巨额赌债,抵了宅院,家小都被人赶出来了。
  但没人想过报案。
  因为没人想过大唐其实是明令禁赌的。
  “你便是那‘胡乱拼凑’的薛白?老夫想起来了,在大理寺见过你一面。”
  “学生薛白,让颜少府见笑了。”
  上元节御宴上的事,颜真卿已听说了,知道薛白攀附虢国夫人巴结权贵之事,另外还听说,杨慎矜案此子也参与其中。
  却没想到一见其人,眼神中不见谄媚,只有坚定。
  这少年……只认最终目的,而不问道途泥泞。
  “你历经诸事,今日还能想到要循法报办,而非再去借势。”颜真卿叹息,“也算是不错。”
  “只要能以法办,学生必循法而为。”
  颜真卿问道:“倘若不能以法办,又如何?”
  “看情况,看根由上是我错了还是天下法错了。若我错了,也是循法而已。”
  薛白不愿交浅言深,点到为止。
  颜真卿偏要再问。
  “若天下法错了呢?”
  “改。”
  简促有力的一个字,颜真卿忽走了神。
  他想到了在这县尉任上所见,大唐均田与租庸调的崩坏,朝廷的修修补补乃至于变本加厉。
  从未见谁敢对这些碎裂的痕迹,坚定地回应一个“改”字。
  这是盛世,不用改,且谁都改不起。
  今天也有写了字,属于连续超常发挥了。感谢新盟主,我打算每个月写个月底总结,到时候再好好感激大家。求月票,求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