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功不受禄,离开书肆前,秦放鹤和秦山又帮着孙先生整理一回,将那些书架高处,累年没卖出去的落满灰尘的旧书都用鸡毛掸子抹了,地也扫了,出门时小哥儿俩衣兜里就多了几只橘子,没烤过的那种。
  秦山乐颠颠的,“孙先生人还不赖咧!”
  还给橘子吃!
  这是南方水果,市面上要近二十个大钱一斤,比猪肉都贵,他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橘子这个味儿。
  秦放鹤被他的快乐感染,笑道:“等日后挣了钱,咱们天天吃。”
  难得进城一趟,两人顺道去看了秦海,一人贡献了一个橘子。
  “书肆的先生给的,大哥你带家去跟嫂子、大侄儿、侄女儿分着尝鲜!”
  成长的快乐之一就是分享,两个小的满脸期待,秦海接受了弟弟们的好意,“下回再来就去家里住一宿再走,你们嫂子烧得一手好汤水……”
  一天往返确实太累,来了好几回,还没能好好逛逛呢,两人欢快应下,又说了几句话,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往市集那边去了。
  除了上次带回去的粮食,秦放鹤家里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先去肉铺割了肥瘦相间两斤好猪肉。
  食品短缺的年代肥肉比瘦肉贵,肥膘多的要十五文一斤,秦放鹤吃不惯,正好这个只要十三文,爆锅、炒菜都好。
  瞥见角落里有剔干净的大骨头,秦放鹤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雪白浓香的大骨汤,因问道:“那个怎么卖?”
  常见穿越小说里什么大骨头下水没人要,卖肉的都白送,那都扯淡。
  骨头下水再不好,也是肉里出来的,算半个荤腥,再不济熬汤也能贴膘,傻子才白给呢!
  屠户瞥了眼,见他们身后没有大人跟着,随口扯道:“你若要时,五文钱一斤拿去!”
  秦山差点跳起来,“掌柜的,我们是小,却不傻咧!恁那骨头剔得怕不是耗子爬上去都打滑,哪里有一星儿半点的荤腥?怎好要这样贵?如今鸡蛋价贵,也才三文两个,有五文钱都能吃顿饱饭啦!”
  他年纪不大,却精打细算,口齿又伶俐,眨眼功夫就唧唧呱呱说了这许多,惹得周围众人都哄笑起来。
  有路过的妇人帮忙说话,“是呢,王屠户,莫要欺负小孩子,谁家银钱来得也不容易,你要那个价,伤天理!”
  “说的是,你这么卖,也不怕人家家里大人找了来?”
  世人皆怜惜弱小,见秦放鹤和秦山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便七嘴八舌帮衬起来,说得那王屠户涨红了脸。
  他胡乱嘟囔几句,到底不大好意思,最后一把将割肉刀剁在案板上,油腻腻的双手插着肥腰嚷道:“罢了罢了,只管叫嚷,吵得人头痛!骨头三文钱两斤,下水八文,要不要?”
  猪肉本贱,而下水味儿重难料理,为人不喜,乃公认的贱食中的贱食,卖价自然便宜。
  秦放鹤和秦山对视一眼,点头如啄米,“要的要的!”
  味道大算什么!在雪水里狠狠泡几天就是了。
  于是秦放鹤将那些大骨头包圆,合计十五斤,又跟秦山一人要了一斤猪肝,心满意足。
  猪肝软糯扎实,远比其他下水更能带来满足感和饱腹感,且富含微量元素和铁,正适合现在的秦放鹤吃。
  回去清洗干净,切成厚片略炒一炒,蘸点蒜泥吃就很香。
  “多谢老板,您生意兴隆发大财呀!”
  秦山力气大,美滋滋去接包裹,好话倾泻而出,惹得那屠户反倒扭捏。
  “去去去,挡着俺买卖!”
  嘴上抱怨,到底心中受用,那满脸横肉都舒展许多。
  北方冬日菜蔬少,新鲜的就只萝卜白菜,再有就是葫芦条儿、豆角干、茄子条儿等干菜。
  因都是夏日常见菜,倒也不贵,秦放鹤花几十个大钱就买了一篓子,估摸着能吃到开春了。
  买了一大圈,统共才花了不到一百个钱,甚好。
  早起来时天便阴沉沉的,才离开青山镇不久就落了白,漫天飞舞似春日梨花。
  这场雪来得又快又猛,眨眼山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蓬松的,像云朵,像棉花。
  车轮一路碾压过来,沿途响起此起彼伏的“咯吱”声,像随行伴奏的乡间小调。
  白色悄然而迅速地侵占了全部视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苍茫,只遥远的天边还隐隐露出几条冷硬的山脊,泾渭分明。
  走得渴了,秦山就跳下车去,从路边雪堆里挖一团吃,咯吱咯吱嚼得响亮。
  前任胃溃疡患者秦放鹤看了,觉得自己的肠胃都跟着抽搐,语气沉痛道:“别仗着自己年轻就张狂,日后有你胃疼的时候。”
  秦山浑不在意,“没事儿,我爹也吃呢!干净着呢。”
  酸得冒泡的秦放鹤:“……”
  你们铁打的身子,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哼!
  冬天本就日短,今儿又阴,隐约看到白云村村口那两株大柳树时,早已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山么?”
  秀兰婶子!
  秦放鹤和秦山俱都精神一振,齐声应了。
  就见斜前方的夜幕中晕开一点橙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黑暗,却是秀兰两口子挑着灯笼过来了。
  两人披着蓑衣,头上、肩上落满雪片,脸都冻红了,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今儿咋这么晚?路上又下雪,可吓坏我们了。”
  “回来就好,说这些作甚,外头怪冷的,赶紧家去。”他男人和长子一般不善言辞,说完就往牛屁股上拍了一把,黄牛不声不响加快脚步。
  秦放鹤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串动作眼熟。
  嗯,家传绝学,鉴定完毕!
  他也被拉到秦山家,进门先塞到热炕头上,又按头灌了一碗热姜汤。
  老姜熬的,浓缩成深黄色一碗,辣得人舌头发麻,几口下去寒意尽退,额头上就沁出来一层细汗,倒也畅快。
  “你那屋子一整日没烧炕,冰窖似的,冻也冻死了,”秀兰婶子打发男人抱了床被出来,对秦放鹤道,“今晚就在这里睡,别回去了,啊。”
  回忆起近几天滴水成冰的冷劲儿,秦放鹤也是头大,当即爽快应下,又把自己赚到钱的事儿说了。
  有了钱,就不用劳累外人再支援,大家都能松快些。
  两口子闻言又惊又喜,“你才多大点儿,竟就能挣钱了?”
  秦山比当事人都兴奋,爬起来道:“可不是怎得,那书肆的人都唬住了,对了,还有橘子!”
  他赶紧把孙先生给的橘子摸出来,“嘿嘿,也算是我跟鹤哥儿挣的,你们尝尝。”
  “去,”秀兰婶子笑骂道,“什么你挣的,沾了鹤哥儿的光罢了,我还不知道你?”
  又小心地捧起橘子,看得稀罕,还凑近了闻,“呦,这就是橘子?怪好闻的。”
  闻完了,又放回去,对两个小的道:“我听说酸得很,我跟你爹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个,你们自己吃吧。”
  秦山爹更是梗着脖子别开脸,看也不看,努力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秦放鹤伸手剥开一个,笑道:“不酸,甜得很,我跟七哥已经吃过了,还给了大哥和嫂子他们两个呢,都有,这是七哥专门带回来孝敬您二老的。”
  “大海一家子不缺吃不缺穿的,给他们作甚,”秦山爹嘟囔道,“你们留着吃吧。”
  话虽如此,到底心里熨帖。
  他没有大本事,这辈子最骄傲的事莫过于养活了三个儿女,且都成长得很好,如今算上秦放鹤,就是四个。眼见他们和睦,自然比什么都强。
  秦放鹤手脚快,说话间就剥完一只橘子,整间屋子都被清新的气味占据。
  没奈何,秀兰婶子先掰下一瓣,对着光影看了一回,笑道:“水莹莹黄灿灿,里头一粒一粒,还怪俊的,那我就尝一个。”
  屋子里被热炕烘得焦干,刚从外头带进来的橘子却又冰又甜,咬开一点薄皮,甘美的果汁瞬间溢满唇舌,些微一点酸头激得人涎水直流。
  “哎呦了不得,”秀兰婶子捧着脸笑个不住,又嘶溜口水,忙推自家男人,“果然好吃,你也尝一个。”
  她男人也磨磨蹭蹭吃了,半眯着眼睛,美得不得了。
  秀兰婶子拍着巴掌指着他乐,“瞧这熊样儿。”
  他男人哼哼道:“两个孩子孝顺我的,你懂甚么!”
  众人说笑一回,见天色已晚,便都躺下歇息。
  将睡未睡之际,却听秦山爹轻声道:“鹤哥儿,你是个有本事的,只一样,日后再挣了钱,可别对外交底。”
  秦放鹤一怔,才要开口,就听秀兰婶子接上了,“钱多了未必是好事。咱们村子里的人也就罢了,可难免有嘴不把门的,若不小心传到外面去,你这么小个人儿,又常往镇上走,中间几个时辰的路没有人烟,但凡谁有坏心……”
  秦放鹤一一应下,“是,本也没打算说给旁人,您放心吧。”
  见秦放鹤听劝,两口子都欢喜,忙让睡觉,结果又听到儿子缠着他讲什么话本。
  “快睡!”
  “哎,”继续嘀咕,“鹤哥儿,那大侠逃脱了吗?”
  想起这小子平时就皮得猴儿似的,什么话都当耳旁风,如今又是这样!当爹的越寻思越气,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腿去,抬脚往腚上来了一下。
  正梦想成为大侠的秦山:“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