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肉食猪没经过太多品种改良, 生长速度慢,体型也不大,村长带人买的这两头生猪一共也才两百三十斤, 便已是乡下难得的肥硕。
  割肉时一斤要十三文上下,生猪便宜, 只要八文一斤,但下水大, 血肉皮毛骨头都是自己的, 屠户帮着收拾,也算实惠。
  白云村实在是个很小的村落,现存仅十八户, 合计九十一人,两头猪花了一两八钱零四十文, 算上下水, 能出大约一百六十斤肉, 平均一人分一斤多, 足够吃了。
  在农村, 过年杀猪是大事,杀猪当日阖村人都来看,甚至还有外村闻讯赶来的, 百八十号人愣是将村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个头矮的,直接就爬了墙、上了树。
  那屠户也鲜有这般人前露脸的机会,一早磨利了刀, 收拾了头脸,对着肥猪杀气腾腾之余还不忘奉承村长,“还得是恁村的后生能耐, 俺宰了这么些年猪,都没这样阔气的!”
  老村长不免得意起来,一张老脸都涨红了,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咧嘴,露出牙龈上几个豁口,中气十足道:“旁的我不敢说,就咱家鹤哥儿,那是一等一的好孩子!不忘本!这不,才挣了点儿,就巴巴儿都掏出来给这些个老的少的。”
  他也是个人精,知道闹得这一出必然传遍十里八乡,担心有人觊觎小孩儿家产,便故意在这日张扬,说秦放鹤的钱都花光了。
  众人听了,也不起疑。才十岁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这可是足足两口猪,还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骂秦放鹤傻,不晓得闷声发大财,却把银钱便宜了外人。
  听说将近二两银子哩!够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过基层的秦放鹤很清楚,其实绝大多数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简单,就是吃饱穿暖,有屋子住,谁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好处,就服谁,就拥戴谁。
  他为村民们买猪,头一个,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伙儿吃顿好的。
  可若说一点儿别的打算没有,也不尽然。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名声就是第二条命,“仁义”“纯孝”“知恩图报”,都是最要紧的。
  自此之后,他的名声更无一点瑕疵。
  屠户经验丰富,带人将肥猪四肢绑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盘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声,雪亮刀刃便已没入脖颈,顺着刺破心脏。
  肥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疯狂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周围顿时响起海浪般的惊呼声,有胆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刃离开猪身子的瞬间,热气腾腾的血浆喷涌而出,随着它渐渐微弱的呼吸起伏着,准确落入提前预备好的大木桶里。
  猪血可是好东西,略撒点盐巴凝固了,炒着吃煮着吃都喷香!
  屠户对自己这一刀也颇满意,扭头冲大家伙儿抱了抱拳,高声贺道:“红红火火过年好哇!”
  “过年好啊!”
  天有些阴,风也很凉,但这一声就像讯号,所有人都被热烈的喜气包围了,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问起好来。
  “肉!”有幼童嘴馋,咬着手指对着生肉便喊起来,口水滴答。
  众人便都发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银子买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给的肉,来日也像他那么有出息才好!”
  秦放鹤和老村长相互谦让着,上去浇了第一瓢开水,宛如剪彩仪式,然后退到一边,交给健壮的后生们脱毛。
  屠户在旁边立着,顺便指点一二,待猪毛褪干净,复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将两头猪分割开来。
  秦放鹤站在一边含笑看着,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无限丝滑,不见半点滞涩。
  他见缝插针对秦山和秦松道:“瞧见了么,这屠户当初也未必有什么杀猪的天分,但天长日久的也便练出来,读书也是一般无二。”
  无他,唯手熟尔。
  只要读不死,就往死里读,纵然来日考不中进士、举人,还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万步说,就算连秀才都考不上,总归知书达理,不拖后腿,也能教导子孙。
  兄弟俩听了,若有所思。
  秦放鹤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有几分老师的风范,结果一扭头,就见人群之外杵着几个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见他,见他看过来,咧着嘴露着牙拼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鹤快步走过去,又惊又喜,对来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里预备过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除桂生之外,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健壮汉子,天寒地冻也没穿多厚,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伟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锐利,显然充当全职保镖的角色。
  “人多事杂,我不耐烦待着。”孔姿清瞧了秦放鹤几眼,“数月不见,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鹤对自己的营养进补效果得意非常,闻言越发努力挺胸抬头,然后就发现……对方也长个儿了。
  年龄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时半刻追得上的,他面无表情呵呵两声,瞬间后退拉开距离。
  孔姿清眼底沁出几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声鼎沸的杀猪现场瞄了眼,显然有些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秦放鹤笑道:“杀猪呢,可惜你们来晚了,没热闹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滚银边的松鹤延年刺绣锦袍,还束着玉带,外头罩着皮毛斗篷,整个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着这个,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这里怪冷的,人也杂乱,没得磕着碰着,去我家里再说。”
  孔姿清却正色道:“该先拜访贵村长辈。”
  怪知礼的,秦放鹤想了下,扭头见老村长正喜滋滋蹲在角落里傻乐呵,“也罢,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长。”
  不多时,村长急匆匆过来,“贵客贵客”说个不停,对着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来。
  秦放鹤忍笑,适时打圆场,“您照应着,我先带他家去吃碗热茶暖和暖和。”
  老村长拼命点头,并不敢如秦放鹤那样随意对待,“对对对,赶紧去赶紧去,这里不是孔老爷待的地方,等会儿我叫老七老八给你们送过饭去,别出来了。”
  孔老爷:“……”
  秦放鹤:“……噗。”
  怕进一步引起骚动,秦放鹤带着他们主仆三人绕小道家去,边走边说:“天这么冷,又阴恻恻的,保不齐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带几个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进屋后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头。
  他家都是地龙,墙和柱子热,却不像这样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这里确实很穷,屋里空落落的,一色摆设全无,桌上甚至连个花瓶都没有。但秦放鹤显然是个很体面的板正人,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锃亮,看着就舒坦。
  灶台和炉子都封着,秦放鹤弯腰拨弄两下,火苗便又跳了起来,炉盘上的水壶开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气呼哧呼哧喷了出来,顶得壶盖哒哒作响。
  外头实在冷得厉害,他伸手烤了烤火,这才觉得僵硬冰冷的指头重新柔软灵活起来。
  他往茶壶里切了几片老姜,又慷慨地放了几颗红枣、一勺红糖,用开水冲开,分出来红彤彤几碗,热辣辣的甜香便窜了出来。
  “事先说好,我家里可没什么好东西,将就些吧。”
  孔姿清看着粗瓷大茶碗里热乎乎的红枣姜茶,不禁莞尔,也不矫情,端起来慢慢啜了两口。
  唔,有点辣。
  桂生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牛皮纸包裹,送进来就又去外头整理马具,顺便逗弄下圈里的鸡鸭们,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团。
  孔姿清将包裹递给秦放鹤,“匆忙叨扰……”
  秦放鹤半点不推辞,美滋滋接过,“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打开一瞧,却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笺,栩栩如生十分精美,凑近了闻时,似乎还有淡淡梅香。
  极好极好。
  屋子格局很简单,进门是灶台,左右两边都通着炕,右手边做起居待客之用,左侧做书房,日常教学也在此间。
  秦放鹤拿着信笺进了书房,珍而重之收起来,后头跟着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间很小,加起来也不如他的卧房大,但规划得极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墙边立着原木色的书架,雕花螺钿皆无,只刷了层清漆,反倒素净清雅。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除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鹤跟孙先生混熟之后去白家书肆抄的,扣除基本笔墨纸砚消耗,堪称零成本。
  孔姿清简单浏览了封面,发现秦放鹤看书很杂,圣人言有,诸子百家有,历年选本有,乱七八糟的话本游记和奇闻异志也有,主打一个百无禁忌。
  乱而有序,倒像极了他这个人。
  见正中大书桌旁另有一张小案并两条板凳,也有书本纸笔,看样子常有人来,孔姿清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鹤没漏掉他话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别挤兑我,我什么身份,哪里是能收徒的?这村子什么样儿你也算瞧见了,自从我爹去了,再没个通文墨的人,我虽不成事,好歹能带着他们读几页书、识几个字,来日不做睁眼瞎,也不怕给人蒙骗了。”
  他说话的时候,孔姿清随手拿起一张描红,扫了眼便眉头紧蹙,活像看到什么丑东西。
  秦放鹤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制着嫌弃,将描红放回,难得郑重道:“你教导旁人固然不错,但需以自身为上,万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鹤领情,点点头,“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头里。”
  说话间,秦山闻讯赶来,先在院子里跟桂生说了几句,又进来向孔姿清行礼问好,这才将秦放鹤拉到一旁,“村长说杀猪饭终究不体面,已吩咐人单独割了两条好肉出来,你手艺好,看着帮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这可是秀才公,见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门第,需得敬重着些。
  杀猪饭杀猪饭,主打一个热闹,其实就是大锅炖,什么粉皮子、渍酸菜统统丢进去,猪头猪尾巴不分家,大火滚开了烧得稀烂,炖得肉皮酥、骨头脱,确实不怎么好看。
  但只要料给够,火候给足,并不难吃。
  秦放鹤扭头看看正在桌边规规矩矩端坐着,搂着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爷,觉得有点不能联想他埋头吃猪肉炖粉的画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过也帮我们带一碗过来,我还馋呢!对了,额外给我要两根排骨。”秦放鹤笑道。
  他自吃他的,额外再做几个菜就是了。
  那边桂生已经在狂咽口水。
  秦山应了,临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个汉子一眼,热情相邀,“你们大老远来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脚!”
  桂生:“……哎。”
  是他糊涂了,平日也就罢了,主子在,怎能一并用饭?
  呜呜。
  快过年了,不晓得小秦相公会做什么好吃的……
  同来的汉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犹豫。
  孔姿清点点头,“去吧。”
  那汉子冲他行了一礼,这才去了。
  看着秦山带人离去,秦放鹤感慨万千,心道你要是读书时也有这个劲头该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鹤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来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几分伶俐,只不用在正道上,日后难评。
  秦放鹤去厢房一阵翻找,凑出来一盘橙红色的柿饼,另有一碗糖瓜,还有一匣子冬瓜糖,端进来放到炕桌上,“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个待客的意思。”
  甜食贵重,乡间少有,柿饼是秀兰婶子自家晒的,挂了好一层雪白糖霜,很俊。余下两样是因为他用脑太多,又在长身体,需要定时补充热量和糖分,所以常备。
  孔姿清嗯了声,犹豫了下,捏了个软乎乎的柿饼咬了口。
  唔,丑巴巴的,但意外的甜。
  两人做了几个月笔友,关系已然突飞猛进,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也不尴尬。
  “我以为你家家大业大,必然有许多年纪相仿的亲朋,正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偏到这里来了?”秦放鹤好奇道。
  他是怕这位小少爷离家出走了。
  孔姿清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波澜不惊道:“并没有什么亲朋……”
  早年他曾随父母在外生活,后来孔父留京任职,便在京城生活了几年,倒也略认识了几个同龄人。但终究不是一处长大的,彼此并不算亲厚。后来祖父告老还乡,出于种种原因,他也跟着回来,尚未巩固的友情也随之淡去。
  回到章县的头两年,大家偶尔还能书信往来,可慢慢的,便也说无可说。
  没有争吵,也没有谁是谁非,只是就这么散了。
  至于同族,孔家本家不在此地,仅存的几个分支要么顾忌他的身份,束手束脚,要么别有用心,虚与委蛇,孔姿清最不喜这个,索性一概不见。
  眼见他这几日郁郁寡欢,孔老爷子便道:“读书一事,往近了说是为明理,往远了说是为报效朝廷,可也不能死读书,总要出去走走看看,体察民情……”
  于是孔姿清想了一想,就带了人,径直往白云村来了。
  秦放鹤边吃糖瓜边听,从对方明显删减过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关键信息:
  孔姿清也曾住在京城,按照大禄律令,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可入太学,孔老爷子官居四品,孔姿清为什么不去太学?
  不对,孔姿清之父在家中行二,自然孔老爷子不止他一个孙子……
  况且四品官对平通百姓而言高不可攀,但在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京城,就又排不上号了……
  想到这里,秦放鹤飞快地看了眼正吧嗒吧嗒啃柿饼的小少爷,又默默给孔老爷子贴了个标签:老狐狸。
  或许是想要从政斗中脱身,或许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退,又或许是处于平衡内部家族,总之老头儿激流勇退,并把二房的嫡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不过,这些暂时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后面秦山送了肉和排骨过来,又悄悄跟秦放鹤咬耳朵,“娘让我问问,秀才公今儿住下不?你家铺盖够不够用?”
  这都快晌午了,天黑得又早,需得提前预备着。
  秦放鹤点头,“替我谢婶子费心,铺盖倒是够,只他高门大户规矩多,说不得就家去了。若果然缺什么我再找你们要。”
  孔姿清来得突然,秦放鹤也不敢多耽搁,说了几句话就去准备午饭,然后一抬头,就见少爷也跟出来,瞅着灶台满眼新奇,多少有点蠢蠢欲动。
  秦放鹤:“……”
  合着体验生活来了?
  那一身锦袍怕不是比自己全副身家都贵,秦放鹤便道:“想看倒也罢了,只你把这身串门子的衣裳换了,若不小心迸上火星儿就全瞎了,怪可惜的。”
  出远门自然都带替换衣裳,孔姿清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去换了,出来秦放鹤一看,好么,还是缎子的!还带提花的!
  罢了罢了,想来他也没有别的材质的衣裳。
  秦放鹤跟哄孩子似的嘱咐孔姿清远离火源,自己则操着老妈子心,转头去厢房搜罗食材。
  干豆角用热水焯一焯,加速泡发,做个排骨炖豆角,软烂入味,最适合冬天下饭。
  “能吃辣吗?”
  “吃的。”
  哦,那就好办了。
  老豆腐有两块,原本打算做冻豆腐的,这会儿趁着还没冻起来,用猪肉沫和干黄豆酱做个盗版麻婆豆腐吧。
  另有发的翠绿好蒜苗,再把五花肉片切得薄薄的,边缘炒成焦黄色,整片儿卷曲起来……
  秦放鹤抱着个草编篮子,边划拉食材边在脑子里过菜谱,美得很。
  出来时看见墙根儿底下的咸菜坛子,一挑眉,用干净筷子夹一把粗盐粒子腌的香椿芽,切碎了炒鸡蛋,好吃得很。
  再配上秦山送过来的炖得稀烂喷香的酸菜猪肉炖粉皮,好丰盛一桌!
  秦放鹤自问尽力了,也还是有点担心不合少爷胃口,可没想到孔姿清正经挺好打发,抑或良好的教养让他做不出当面嫌弃的事,认认真真端着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把饭吃了个精光。
  吃饱了,眼见秦放鹤麻溜儿开始收拾碗筷,孔姿清犹豫了下,也笨手笨脚跟着端碗,然后“啪”!
  孔姿清:“……”
  秦放鹤:“……”
  我可谢谢您咧!
  感谢您的主动帮忙,叫这本不富裕的孤家寡人雪上加霜!
  好容易收拾完,两人都去墙根儿地下晒日头。
  日光并不算多好,但孔姿清还是觉得有点发飘,意外的饱胀感和满足感似已侵入脑髓,有些倦怠。
  白云村跟他曾经住过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样,安静,惬意,荒凉中透着几分烟火气,冷清又热情。
  一切都好似被放慢了,没有令人烦闷的虚与委蛇,也没有避之不及的迎来送往。
  好舒服,舒服得……像一场梦。
  他微微眯着眼睛,看远处房顶上一根根胖乎乎的烟囱里咕嘟嘟冒着胡白色的烟气,那烟气随风卷曲着,渐渐散开,散开了……
  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一点点沉下去。
  秦放鹤看看树影,估摸着顶多再有俩时辰就该黑天了,扭头问道:“什么时候走?”
  孔姿清骤然睁眼,面无表情看过来,也不出声。
  秦放鹤:“……”
  他直接就给气笑了,认命般站起身来,“昼短夜长,天冷路远,说不得委屈您住一宿……没别的屋啊,只好效仿先贤抵足而眠……”
  孔姿清抿抿嘴儿,瞧着挺高兴。
  他还没睡过大炕呢。
  之前这家里的被褥铺盖都不太行,破的破旧的旧,隐约还有某种小生物,十分可怖。赚钱之后,秦放鹤便陆续换了个遍,炕席和褥子也没放过,扔的扔烧的烧,从头到尾翻新,又撒了生石灰彻底消毒,这才舒服了。如今还有几床新铺盖是没用过的,正好伺候少爷。
  想到这儿,他自己都乐了。
  这叫什么事儿嘛!
  到底不大习惯炕上忽然多了个人,孔姿清也一时适应不过来,干躺着挺尸,两人半宿还睁着眼看房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孔姿清忽然来了句,“我睡过比这个更差的。”
  秦放鹤:“……谢谢您迁就啊。”
  夸得挺好,下次别夸了!
  屋里很黑,孔姿清似乎低低笑了声,又好像没有,只自顾自说道:“京城距章县数百里之遥,有时天气不佳,我们赶不到下个驿站……临时住处像个窝棚。”
  秦放鹤噗嗤笑了出来,胸腔振动,“您还知道窝棚呢?”
  就听那边轻声道:“从京城来这边的路上,我曾见过饥民饿殍……”
  很可怕。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过着那样的日子。
  当时祖父就在他耳边说:“看吧,睁大眼睛看着吧,京城繁华是朝廷,饥寒交迫,也是朝廷……”
  那些歌舞升平的,是朝廷的子民;外面食不果腹的,亦是。
  孔姿清努力去记,但有的时候,也不自觉会忘记。
  他为此感到羞愧。
  晚间落了点薄雪,晨起时地上白了一层,因怕再耽搁就回不去了,孔姿清到底没有久留,用过早饭便启程了。
  昨晚睡前秦放鹤往锅里丢了小米和切成大块的干番瓜,一夜焖烧,早起就成了金灿灿的番瓜小米粥。
  米粒炸开花,厚厚一层米脂浓香四溢,大块番瓜也都熬烂了,甜丝丝水果似的,不用加糖便已足够香甜。
  孔姿清喝了一碗米粥,就着金黄流油的咸鸭蛋吃了两个白菜肉包。
  有点撑,差点打嗝。
  但他忍住了。
  吃得挺美,孔姿清不禁来了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古人说的那些田园归隐,便是如此吧。”
  秦放鹤凉飕飕接道:“嗯,然后自己洗衣做饭刷碗,每隔几个月还要清理茅房……”
  孔姿清:“……”
  少爷就不说话了。
  秦放鹤亲自送主仆三人到村口,看着孔姿清利落地翻身上马,忽然就有点羡慕。
  骑马啊,多帅!
  孔姿清抖抖缰绳,“多谢款待。”
  除了茅房和打碎的碗,都挺好的。
  秦放鹤笑着后退一步,留出跑马的空地,“没事。咱们县学见。”
  孔姿清也跟着笑起来,“县学见。”
  说罢,又往秦放鹤身后看了眼,意义不明,这才脚跟轻轻往马腹上磕了磕,一抖缰绳,风似的跑远了。
  直到主仆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秦山才挠着头上前,不大确定地对秦放鹤说:“鹤哥儿,孔相公方才是不是瞪我来着?”
  自己也没得罪他老人家吧?
  秦放鹤拍拍笨徒弟的脑瓜,顺口扯谎,“你看错了。”
  送走孔姿清,秦放鹤就正式开始了县试准备。
  头一个就是保暖。
  县试头场二月初二开始,取龙抬头的好意头,但那会儿正是乍暖还寒,昼夜温差极大,天气说变就变,甚至还有突然降雪的可能。
  正如受害人孔姿清所言,那号舍就是用石板砖瓦简简单单搭起来的棚子,造型酷似现代卖货的档口,正面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感染风寒的风险极高。
  考生们一待就是一整天,又不能随便起来活动,天气晴好的时候倒也罢了,但凡阴天刮风,一场考试下来,病倒的考生不计其数。
  所以说,古代科举才是真正的德智体全面发展,但凡体弱一些的,没考完就先把小命儿送了。
  号舍只提供桌椅和一个碳盆小炉子,剩下的燃料、午饭,都需要自备,令许多不富裕的考生叫苦不迭。
  但临走前孔姿清告诉秦放鹤,“二月初常有薄雪阴风,若有皮袄最好不过……“
  故去的秦父留下一件厚实的羊皮袄子,虽有些旧了,但十分暖和,也是他当年考试用的,如今正好给秦放鹤用。
  再就是身上穿的,秦放鹤决定采用现代户外运动的洋葱式穿衣法,里面穿今年新做的单衣,中间薄棉袄,外面套秦山爹给做的兔皮袄子,再加那件大羊皮袄就足够了。
  入场检查非常严苛,为防夹带,两件皮袄都不能带里子,棉袄也得要手一捏就捏透了的……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个月,总算备齐了。
  转眼到了正月,别人尚在新年气氛中久久不能自拔时,准备参加今科县试的学子便已经陆续前往县衙礼房,预备领取“廪保互结亲供单”。
  “谁考?”那礼房的公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放鹤袖着双手,站得笔直,礼貌微笑,“学生白云村秦放鹤。”
  公人诧异地看了他许久,隐约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不禁啧啧称奇,到底是给了一份,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他填写。
  十一岁,乖乖,这是本县有史以来最小的了吧?
  能行吗?
  因这边的动静,引来许多人围观,那公人核对了户籍文书,发现来人竟父母双亡,不禁多了几分怜惜,耐心指点一回,又问:“保人找好了么?”
  白云村什么的,近几年可没有考生呐。
  秦放鹤点头,“廪保和互保都已找好。”
  廪保自然是孔姿清,五人互保他无能为力,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孔姿清更指望不上,便委托了孙先生帮忙搜罗。
  如今孙先生对他那是但有所求,必全力以赴,原本去掉秦放鹤只需要四人,他足足给找了五个!
  “多找个保险嘛,到时候看看,万一有哪个不合眼缘的,或是属相生辰冲了的……”
  秦放鹤心道,您想得还挺周全。
  不过事实证明,还真就是经验之谈,到了约定日期,六个人只到了五个!说是另一个临阵脱逃,怕了,决定明年再考!
  秦放鹤进门一瞧,嘿,还有个熟人!
  关中兄,感情您去年没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