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村往西十里外, 有一大片空地,秦氏族人死后便都葬于此处,年岁久了, 地下多了棺椁, 地上多了坟包,倒也算别样热闹。
  “……也不知你们一家三口在下面团圆没有。”秦放鹤燃了香烛, 熟门熟路端出一碗蒸肉、一盘煎鱼摆在坟前, 另有一盘包子和几样糕点果品,正经凑起来八样,顺手拔了几根新钻出来的杂草。
  “因着我的缘故,这孩子暂时不能受香火, 不过我多给你们二位烧了纸钱, 匀着花吧……这辈子苦, 多多给鬼差塞些钱, 下辈子都投胎个好人家,当个二代三代什么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抬手拂去石碑上尘土, 不多。
  秦父生前与人为善,如今秦放鹤又渐渐出息,众村民十分关照, 逢年过节修坟时, 都会帮着培几锨土。偶尔谁来上坟,见石碑上有灰, 也会顺手擦一擦。
  所以虽然已过去数年之久,这两座坟茔看上去依旧板正体面。
  蹲着有些累了,秦放鹤也不想跪,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草堆里, 眯着眼看天上云舒云卷,朋友唠嗑那样东一句西一句说着:
  “到底借了这副身体,欠下因果,来日我出人头地,必会给你们请封,也算报恩了吧……
  其实我以前并不信鬼神之说,但现在来都来了,终究……若你们果然泉下有知,看在香火供奉的份儿上,能保佑的,也顺带保佑我一下子……若不能,也就罢了……”
  溶溶熏风拂过树林,重新茂密的枝叶刷拉拉响成一片,地上明亮的光斑摇曳,似是回应。
  三柱清香上泛起淡淡薄烟,混杂在草木清香的风中,轻而柔,催得人昏昏欲睡。
  来到大禄朝快两年了,外人只知秦十一郎早慧,处事沉稳老练,却不晓得他的难处实在不好对外人讲。
  穿越必须是个秘密,秦放鹤会自己带到棺材里去,但人憋得久了,难免有变态之嫌,总要找点方式方法倾泻。
  他发现来上坟就挺不错的。
  四野无人,听众们情绪也都非常稳定,这很好。
  毕竟他本也不需要什么回应。
  “鹤哥儿,鹤哥儿!”
  远处传来秦山的声音,扑簌簌惊起林中飞鸟。
  秦放鹤扭头回了一嗓子,“就来!”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反手拍拍袍子上的土,最后盯着那两块墓碑看了眼,“走啦,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说完,不再回头,大步上前。
  秦海、秦山哥儿俩已在外头等着,除他们之外,另有一个健壮小子赶着车候在一旁。
  此去府城足有一百多里,秦放鹤没有功名,官道是走不得的。民道崎岖,少说也得三五天。
  这么远的路程,期间说不得要住店投宿,只秦山陪同,谁都不放心。
  前几日老村长召开了全村大会,会议全程只有一个中心主旨:为护送十一郎进府城应试的陪同人员挑选问题。
  因是为村争光,各家凑份子,全程食宿报销,于是报名现场一度十分火爆。
  最后经过投票决定,秦海作为本村唯一一个在外头立住脚,又曾跟粮店的人去过府城的,自然要算一个。
  秦山作为十一郎早已预定的书童,也要跟去,帮着跑跑腿儿什么的。
  额外又挑了本村最健壮的小伙子,跟秦海轮流驾车,还能起个威慑作用。
  秦放鹤原本想承担费用的,奈何村民们的亢奋程度超乎想象,他一人根本无法抵挡,只得接受好意。
  罢了,大不了路上自己多买点好的与他们打牙祭。
  须发皆白的老村长难掩激动,“十多年,十多年小二十年了啊!咱们村也终于有第二个上府城赶考的了!”
  这年月,穷乡僻壤出一个凤凰儿实在不容易。
  阖村人都出来送。
  秦放鹤一一谢过,重点嘱咐秦松好生读书,“你的控笔还差些,日后练字时可以往腕子上坠点重物,不必太多,二两上下即可。”
  秦松之前根本没摸过毛笔,执笔姿势并不比锄地搂草好看多少,如今正从横竖撇捺开始练。好在他年纪相对大一些,可以直接上负重来加快进程。
  秦松恭恭敬敬应了,满脸认真。
  一看他这副表情,秦放鹤就知道这厮回头必然又要偷偷加练,干脆扭头叮嘱杏花婶子,“八哥勤勉刻苦,但凡事过犹不及,婶子您平时盯着他些,莫要冒进,这会儿一味图快,日积月累的,来日手腕子都要废了。”
  就现在秦松的练字时长而言,二两负重足矣,再多伤身。
  但这话对一个学疯子说没用。
  秦松不是秦放鹤,少年人刻苦隐忍,根本想不出冒进的后果会有多么可怕。
  所幸人都有弱点:
  秦松是个孝子。
  果然杏花婶子一听“废了”二字,不禁骇然色变,而秦松一看母亲如此,抿了抿嘴,也打消了加练的念头。
  “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错过宿头。”秦海看了看日头,出声催促道。
  “对对对,赶紧的,有什么话等鹤哥儿考完了再说,可别耽误正事!”老村长挥舞着手臂,撵鸡似的驱散人群,又抓着陪同的后生反复嘱咐,“猛子,机灵着点儿,有拿不准的问大海,再拿不准的问鹤哥儿,出门在外,莫要生事……”
  秦猛也是头回出远门,满腔热血正愁没处撒,闻言重重点头,将胸脯拍得砰砰响,瓮声瓮气道:“我晓得,必然护得水泼不进!”
  天元二十三年三月二十,秦放鹤正式踏上府试新征程。
  府试第一场在四月初八,连考三场,前后为期九日。院试六月初六开始,都在一个地方,天气渐热路途遥远,秦放鹤中间就不回来了,都住在齐振业家里。
  相较府试,院试格外严格,不仅有知府大人监考,还有朝廷专门派下来的学政,二者相互监督制衡。
  届时各地县令和担保廪生也需到场,为本县考生专门作保。结束后大家一并回来,会有专门的兵士护送,可走官道,也算对辛苦赴考的考生们的一点安慰和奖励。
  所以秦海和秦猛只需送到即可。
  一行四人沿途奔波,期间多有荒凉无人之处,放眼望去不见人烟,唯有老鸹嘎嘎直叫,端的瘆人。
  秦山摸了摸胳膊上起来的鸡皮疙瘩,“亏着咱们人多,不然就我跟鹤哥儿,还真有些怕。”
  赶了小半日路,牛也疲乏,想吃路边青草,秦海见状拽了拽缰绳,闻言笑道:“这算什么?老鸹叫再难听,终究不会害人。”
  说着,又让秦猛注意路边草丛沟渠。
  秦山好奇道:“会有大虫不成?”
  秦海笑了下,没说话。
  却说牛车又往前走了约莫三二里地,忽见路边树丛抖动,竟钻出来两个手持铁锨、锄头的汉子,目光不善地盯着缓缓驶近的牛车。
  早有准备的秦猛一脚踩在车辕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暴喝一声,“干什么的,让开!”
  说着,还故意将衣襟敞开,亮出常年劳作练就的结实肌肉来。
  那两人眼见一车坐了好几个壮男,且不似雏儿,便有些怯了,对视一眼,提着家伙渐渐走远。
  秦猛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娘的,不干人事!”
  秦山后知后觉,悚然一惊,“哥,这是劫道的?!”
  以前只听别人说过,没想到还真遇上了!
  秦海漫不经心嗯了声,又往后瞄了眼,果然见那两人又摸回去,重新埋伏起来。
  秦山也跟着看,越想越后怕,怕完了又气,摸出弹弓恨声道:“咱们就这么放过他们了?要不然报官吧!”
  瞧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想改过,后头必然有人受害!
  “你以为没人报官?”秦海淡淡道,“他们只要财物,并不害人性命,即便报官也只打几个板子、关几个月,到时候就又放出来……”
  这一带百姓的日子比白云村更苦,好些地方都是整个村子团伙作案,若下去同他们纠缠,保不齐就引来一群人的报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些人发起疯来,正经人家如何招架得住?
  至于报官,几个人进去,又有其他村民填上,根本断不了。
  惹急了,他们还会把村里的老头儿老太太推出来顶罪,依据大禄律法,七十以上者犯法重从轻,轻从无……
  因一直小打小闹,打了打了,关也关了,杀又杀不得,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
  因劫道的插曲,秦山终于正视起此次出行的艰难,不再打闹玩笑,开始与两个哥哥打配合,或帮忙赶车,或警惕四周。
  坐车人不累,牛却需要休息,快到日头正中时,秦海就寻了一条小河沟饮牛。
  秦放鹤下来活动手脚,“大哥,路上多艰险,不如你们权且留下,六月同我们一起回吧。“
  人家是为送自己来的,若返程时出点什么事,只叫他余生难安。
  秦海笑笑,“不打紧,我们粮店有相熟的,这些日子也有从府城往回走的,我跟猛子同他们一道就行。况且店里有活儿,掌柜的厚道准假,我却不好出来太久。”
  秦放鹤应下,又说:“若找得到也便罢了,若不凑巧,只管住下。”
  多两个人,若齐振业不在意,自然大家住在一处最好。若不方便,自己这趟出门也带足了银子,足够秦海和秦猛找屋子住两个月的。
  秦海笑着应了。
  他家里有媳妇孩子,自然更比旁人更谨慎些。
  秦猛起锅烧水,将带来的干粮热了热,那头秦山却“嗖”一下射出去一枚石子,紧跟着人也冲出去,不多时,满脸兴奋地拎着一只兔子回来。
  秦放鹤等人上前看时,见那枚石子深深嵌入兔子脖颈中,半边骨头都碎了,便都夸赞起来。
  别的不说,秦山这一手弹弓的本事属实了得,力道大、准头足,村中老人也夸的。
  “正好烤了吃,”秦山嘿嘿一笑,麻利地就着水沟剥皮洗肉,又去远处将内脏杂碎等掩埋了,“可惜出门在外,不然留下皮子也好。”
  天气渐热,新鲜皮子来不及硝制,很快就会腐烂,只得舍弃。
  兔子不大,每个人也就吃几口解解馋,但肚里有了新鲜油水,便都高兴起来。
  下午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一家路边客栈。
  客栈是一对老夫妇开的,小小几间房屋连着自家住处,只有通铺,却也干净。
  没什么正经饭菜,倒有两样自家包的荤素包子,秦放鹤做主要了许多。
  秦海却不许他立刻吃,先叫秦猛吃了两个,约莫一炷香后,确认没下药,这才开动。
  出门在外,需得打起一百个小心,越是不起眼的老病残和柔弱女子越要警惕。
  见秦放鹤有些不好意思,秦猛豪爽笑道:“十一郎你是读书人,自然与咱们不同,况且我先吃,你们看着,还占便宜了呢!”
  秦山年纪小,又是伴读,十一郎日常要用,自然不能做这个。
  而秦海认路,人也老成熟练,少他不得。
  故而出门前秦猛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定位:肉盾。
  此情此景,秦放鹤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重重拍了拍秦猛的肩膀。
  这份情谊,他记下了。
  如此谨慎小心到了清河府府城,已是四天之后,三月二十五。
  府试在即,城内外戒备森严,守卫都加了一倍不止,出入盘查亦十分严格。
  看过秦放鹤的应考文牒后,那守卫态度明显和缓起来,还主动帮着指引方向,然后转脸就对后面入城的黑脸喝道:“挤甚么,排去后面!”
  阿发早就在城门口等着,见他们来,直接领到齐家宅院。
  “相公一路可还顺当?饿家少爷见天念叨哩!”
  齐家祖籍在章县,但为了齐振业考试方便,早早就在府城置办产业。
  因商户不得住三进及以上,齐振业他爹便命人买下许多相邻院落后打通,横向展开,倒也宽敞,如今那小半条胡同都是齐家的。
  得知秦放鹤一行人到了,齐振业马上就从里头跑出来,鞋子胡乱踩着,身上套一件藕荷色提花山水纹家常纱袍,下头同色裤子散着腿儿,十分逍遥模样。
  秦海见了,大为吃惊,这,这不修边幅的模样,着实不像正经读书人!
  秦山在后面小声同他讲,“这位齐相公最是不拘小节,为人倒还正派,之前就曾同鹤哥儿一处吃喝来着。”
  秦海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倒是略略放下心来。
  “哎呀可算来了!”齐振业拍着大腿笑,又朝后头喊,“阿财,阿财啊,杀羊,杀肥羊,给饿弟接风!”
  秦放鹤热得够呛,见他这副打扮倒有些眼馋,只是不忘提醒,“你出去可别这么着。”
  商人地位本就微妙,尤其考试在即,人心浮躁,万一被人发现他穿丝绸,举报上去就坏了。
  齐振业点头,“我晓得。”
  又看见秦猛和秦海,忙叫人安排住处,“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待考完试大家一并回去。”
  秦放鹤也不跟他见外,先行谢过,“且先叨扰几日,我这兄长也急着回去,过两天与回城的人说好了就走。”
  秦海不比秦山和秦猛两个毛头小子,他是有家室的人,出门在外的,难免牵挂妻儿,自然想早早回去。
  齐振业应了,拉着秦放鹤就往里走,“来来来,我新得了两只铁头大将军,给你瞧瞧……”
  秦放鹤:“……你功课呢?”
  快考试了,你不读书不说,竟然还斗蛐蛐?!
  齐振业:“……咳,这个,其实也写了……”
  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爱追着自己读书,活像多了半个爹似的。
  晚间阿财果然宰了肥羊,直接串在铁架子上烤得金黄流油,另有熏鸡嫩鹅,众人吃得口滑,心满意足。
  饭后,秦海和秦猛自去休息,秦山则跟阿发、阿财凑堆儿玩耍,齐振业命人泡了浓浓的绿茶来解腻,跟秦放鹤并排躺在院子里互换信息,“本县的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只有两个倒霉蛋,也不晓得搭伙走,半路给人劫了,浑身上下只剩条裤子,瑟缩缩好不可怜,还是后头徐兴祖等人路过,一并拉了来的……”
  每到考试前后,各地类似事件屡见不鲜。
  遇上这种只图财的已是侥幸,好多人怕被官府抓到,直接下死手,故而许多书生一旦出门,这辈子就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秦放鹤跟着唏嘘一回,腰间发力,带着大摇椅咯吱~咯吱~晃动起来,“那徐兴祖没来找你?”
  齐振业与自己交好,且身家巨富,徐兴祖善于钻营,大约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不其然,就听齐振业嗤笑道:“怎么没来?”
  他翘起二郎腿,撩起袍角抖了抖,也如秦放鹤那般晃起来,“这事儿还是他亲口同我说的,又要拉着我去赴什么文会,还有什么章县同乡会的,我懒得听那些酸话,不理他。”
  什么赴文会,叫自己过去付账是真!
  他又不傻,吃亏上当就一回,谁还真为了什么狗日的人缘儿当冤大头?
  哼,他就瞧不上那些酸儒,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做的全都是蝇营狗苟。
  齐振业跟其他考生互看不顺,秦放鹤也懒怠交际,两人便闭门不出,闲时谈谈各自见闻,论些诗词文章,倒也快活。
  齐家院子里养了不少花,最近开了许多牡丹,姹紫嫣红一片,明媚鲜艳,齐振业日日侍弄,有模有样的。
  秦放鹤原不大懂这些,如今日日耳濡目染,竟也学了点,再看时,什么姚黄、魏紫、墨龙的,也能品鉴几句了。
  坐卧行走在一处后,秦放鹤就发现齐振业身上缺少拼劲儿,懒散散的,不逼着不上进。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齐家就他一个长房嫡子,日后万贯家财都是他的,自小吃喝不愁,文人圈儿里又不怎么待见,自然不着急往上凑。
  秦放鹤就劝,“想来伯父伯母也不求着你来日为官做宰,走到这一步,你好歹中个秀才,来日有功名在身上,一应田产不用纳税,便是源源不绝的聚宝盆,哪怕你日后娶妻生子,坐吃山空也够了,二老也能安心。”
  肉眼可知齐振业不是那种擅长规划未来的人,走到哪儿花到哪儿,总有裤兜比脸干净的时候,可要是端个铁饭碗,就不怕了。
  齐振业身上二世祖的毛病不少,但最大的好处就是听劝。
  当初自己不想考,但爹娘让他来,他就来;现在知道秦放鹤真心为他,也就暂时收敛心神,专心读几页书、做做文章。
  阿发阿财见了,心下也是欢喜,待秦放鹤越发周道
  三月底,一场春雨过后,秦海找到回章县的车队,特来同齐振业和秦放鹤道别,又嘱咐秦山一回,次日便与秦猛踏上回乡之路。
  分别当日,秦放鹤亲自送他们到城门口,单独给两人一个荷包,里头是一两银子,另有给其他乡邻的耐放的点心糕饼之流,让秦猛带回去与众人尝鲜。
  秦海和秦猛都不肯要银子,秦放鹤便虎着脸道:“你们不要,便是瞧不起我了。”
  银子挣了就是花的,前头两年他铺垫这么多,便是为了此刻。
  情谊归情谊,人家厚道,你却不能视作当然。都是要吃饭穿衣的活人,旁人豁出去了照应,自己自然要叫他们无后顾之忧,如此方得长久。
  郭腾都被秦放鹤按在地上摩擦,秦海和秦猛自然说他不过,到底还是拿着银子走了。
  回去的路上,秦猛私下里还跟秦海感慨,“十一郎为人着实没得说,日后再有用得上我的,只管讲。”
  士为知己者死,哪怕不为了银子,单这份尊重也叫人心里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