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方父母者,最忌讳刚愎自用,瞎改,乱改,自己爽了,拨款拿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满地烂摊子。
  周幼青最大的好处就是务实,也肯承认自己的不足,所以到任之后没急着立威,而是天天混在基层体察民生。
  所以他很快抓住了主要矛盾,并试图着手解决。
  奈何经验不足,许多时候空有想法,却不知如何实践。
  而恰好,秦放鹤还真就有那么点经验。
  周幼青听了,如获至宝,连夜召了地方同知来,问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那同知听了,小声道:“银子么,倒还有些,只大人,咱们城外的驿站旧得很了,原本说要用这笔钱补一补……”
  周幼青听罢,就有些焦躁,“修个甚!办正事!”
  东远州岂是什么好地方?一年到头也不见什么大人物来,修给谁看?还不如拿来生钱。
  常年窝在东远州不动弹的中层官吏,大多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不过混日子罢了,自有一套求生之道。
  此时听了周幼青的话,那同知也一字不辩,麻溜儿答应,又立刻叫了手下去安排。
  倒不是说马上就要花出去,而是这会儿也进十一月了,到了年底盘账、预算的时候,哪笔银子预备来年怎么花,都得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到时候容易乱。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幼青整天抓着秦放鹤问个不停,活像发现了新宝库。
  秦放鹤也是真的毫无保留,能说的都说了。
  两人脾气相投,兴趣一致,没日没夜说个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间,就进了腊月。
  这日两人才从外面看了羊群回来,一进衙门,就见到了满脸幽怨的阿财,“相公,您是不是忘了家去过年了?”
  秦放鹤:“……”
  呃,还别说,真忘了!
  阿财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个负心汉,“饿来之前,少爷就说了,您指定是在外头乐不思蜀,这都腊月了,再不来抓人,怕是就回不去咧……”
  在外头,齐振业是老爷,回到自家,便又成了少爷。
  回忆起来之前的保证,秦放鹤多少有些心虚。
  那边周幼青倒是干脆,“回不去就不回了嘛,在这里过年也是一样的。”
  正好爷们儿再唠唠。
  阿财:“……”
  咋能这样么!
  到底还是走了。
  离开东远州那天,不光周幼青,好些老百姓也来送,有带鸡鸭的,还有个干脆就牵了一头羊来。
  “带着路上吃么!”
  他们都听说了,这位小相公是大才,跟周大人整日琢磨怎么带乡亲们挣钱,是个好人哩!
  秦放鹤在西北羊堆儿里乐不思蜀,汪扶风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没闲着。
  临近年关,各衙门相互结算、碰头的次数骤然增多,私底下宴饮聚会也不少。
  有意无意的,汪扶风和宋琦的次子,
  就是那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宋伦也见了两回,估摸着关系拉得差不多,便问起家中儿女婚配一事来。
  原本宋伦还在奇怪呢,自己和汪扶风素无往来,日常差事也办不到一处去,不过点头之交,怎么这厮最近忽然热络起来,感情都在这儿等着呢!
  一开始宋伦只觉好笑,心道饶是你汪扶风平日再怎么张扬不羁,可轮到晚辈终身大事时,不还是得按规矩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一门好亲事,便也顾不上笑话对方了。
  于是当日宋伦家去,便与夫人商议起来。
  “那小子我曾见过,着实一表人才,难得学问也好,来日下场,只怕便在三鼎甲之列……”
  他越说越兴奋,越想越欢喜,最后竟拍着大腿感慨道:“那可是董阁老的徒孙,当真是一门好亲事。”
  在这之前,他是真没敢往这上头想。
  首辅卢芳枝年事已高,董春却比他年轻将近十岁,便是干熬,也能熬死了!
  待到那时,他便与首辅有姻亲?!
  乖乖!
  正摆弄水仙的赵夫人听了,却有些担忧,花都顾不上修了,“董阁老的徒孙,人自然不错,只怕野心不小,来日我儿跟着他,一应迎来送往勾心斗角,难免吃苦。”
  旁人只想着女子嫁得风光不风光,唯有当娘的才会担心她过得痛快不痛快。
  宋伦却道:“哎,此言差矣,但凡女子嫁人,哪个不要迎来送往?那才是正经当家主母的气派。便是她们在家里,不也跟你学管家?
  况且那小子也没个亲眷,咱家女孩儿过去了便是自己当家作主,上头又没有公婆、姑嫂压着,下无弟妹孤苦需要照拂。虽有师父师娘,终究隔了一层,也不用日日过去立规矩,这便是难得的了。”
  赵夫人一听,倒也是这个理儿,只仍不敢轻易松口。
  各路官太太们虽不入朝堂,然领朝廷俸禄,表朝廷威严,乃是律法默认的主内主外,夫人外交的能量,历来不容小觑。
  故而赵夫人虽非官身,却也颇晓得利害得失,昔日她曾不止一次于宴席间偶遇董阁老之女,董芸,虽未有多么亲近,但对方的机变警惕也给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
  窥一斑而见全豹,一位外嫁女郎便得如此,那真正董门中人又会是何等做派?
  做他们的妻子,又会是何等境遇?只怕当真由不得一点儿松散。
  但话又说回来,若能担起这样的责任,必然也能收获同等,甚至更多……
  眼见妻子有些意动,宋伦继续说:“再一个,你只说他有野心,日后少不得往上爬,可说公道话,天下读书人,有几人不想往上爬?前儿你赴宴归来,话里话外不也羡慕那些一品二品诰命夫人?”
  赵夫人听了,面上绯红,扭头啐了他一口,“我不过顺口玩笑,你竟记了这许多天,算什么?”
  宋伦笑了几声,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我也是这么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这官大一级压死人
  ,便是爬得越高,活得才越舒心不是?
  那秦放鹤年少成名,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若顺利,保不齐嫁过去就是敕命夫人了,不用跟着从下头开始摸爬滚打,放在同龄人中,也是独一份儿……()”
  先不说状元,但凡秦放鹤能得个榜眼、探花呢,也可做翰林院编修,那可是正经七品官。
  未及弱冠的七品官,放眼天下能有几人?多的是还在跟乡试较劲的呢!
  若果然不想政斗,也简单,胡乱找个农门嫁了便是,偏他们又拉不下这个脸,也舍不得如花似玉秀外慧中的女儿受苦。
  况且贫贱夫妻百事哀,倘或真去了贫苦人家,说不得烦恼更多。
  他们的长女今年十七了,纵然放在一等富贵人家,这个岁数也多有定亲的,可这边却迟迟未定,不还是怕孩子委屈,所以左看右看都不中意?总想着终身大事,必要挑个好的hellip;hellip;
  说到底,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赵夫人听了,便不言语了。
  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真心。
  素日她们女眷之间私下说起来,也有些没大没小,又常有人羡慕她家庭美满、出身高贵。可真到了正经场合,哪怕对方比自己年纪小、出身差,可毕竟品级摆在那儿,该低头的,还是要低头。
  不过,总要我亲眼瞧瞧才好。?发热的宋伦果然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瞬间冷静下来。
  是了,难怪那汪遇之偏偏先来找我!
  父亲固然爱才,但更偏好能专心做学问的,对董门素无太多好感,日常也避讳着。
  冷不丁要与董门联姻,只怕他老人家……
  可宋伦转念一想,人生在世,无非名利二字,真正能专心做学问的,满打满算又有几人?
  之前老爷子倒是欣赏赵沛,觉得对方颇有古君子之风,可年纪大了啊,人家老家早有媳妇了!
  宋氏一族枝繁叶茂,几代人下来,老家那一带,连带着大禄朝几个并存的书香传承大家,能结亲的也早就结得差不多,便是没人了才要在京城选。
  可宋家在地方上是一方望族,来到满地公侯王爵的京城,便也只好沦为二流。
  大族联姻也好,榜下捉婿也罢,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年纪合适的,才学配不上;才学配得上的,年岁又不对……好不容易才学和年纪都相仿的,要么门第太低,宋家瞧不上;要么门第太高,生怕女儿进去被束缚……
  一来二去,可不就拖到现在?
  况且……
  并非宋伦不孝,只偶尔私底下想起来,难免觉得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有些迂腐。
  什么醉心学问,这也就是好年景,遇着明君了,君不见昔年战乱、朝堂纷争,上位者随便一句话,就足以叫宋氏一族万劫不复。
  单靠清流书生们的笔杆子、嘴皮子?
  难!
  若真想让家族再续百年,朝中必须要有能说得上话的自己人。
  思及此处,宋伦站起身来,“无妨,我亲自去同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