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逼着读书的秦山第一次在饭点之前就逃回家去,秀兰婶子见了大感诧异,“跑什么, 有鬼撵你啊?
奏山抓起水瓢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被冰得浑身哆嗦,惊魂未定道:“鹤哥儿逼我读书, 吓煞人了!’
读书?
秀兰婶子- -愣,抬头和刚进门的男人对上眼: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儿?
于是秦山嗲直接就抓起儿子的后衣领,拖着把人送回去了。
“鹤哥儿,你只管教,若有不对的也只管打!
秦放鶴:
就这体格差也打不过呀。
紧跟着过来的秀兰婶子拍了自家男人一把,”你这叫什么话? 鹤哥儿是读书人,能轻易动手吗?
又对奏放鹤道:“别听你叔胡说, 若有小山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们,我们收拾他。
奏放鹤笑呵呵应了-声好。
这话可太熟悉了,他童年上学时,村里的爹娘都这么跟老师说,好像谁家孩子挨打少就亏了似的。
奏山本就不喜读书,听了这话,当即跺着脚叫嚷起来,“我不干!“
他爹瞪眼,秦山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活像一大- -小两头犟驴, 就这么杠上了。
眼见闹得不像,秦放鹤也觉没意思,便道:”叔、 婶子,强扭的瓜不甜,你们别逼他,这事儿原是怪我。”
又看着胀得脸红脖子粗的秦山说:”若你实在不愿那就算 了,权当没有这回事。
白云村不富裕,可秦山很幸运,他是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没吃过什么苦,自然不会主动考虑未来。
但秦放鹤不一样, 他太知道童年的努力能换回什么。
秦山-家待自己不薄,他就想竭尽所能回报一- =,眼下最现实的便是带奏山读书识字,只是没想到对方如此抵触。
顿了顿又说:“本想带 你读几本书,来日也能有个好生计。你不喜拘束,又喜欢话本,若不爱像大哥那样去给人家当管事,来日自己写两个本子,- 年也能有几两银子进账,不比光埋头种地强?
奏放鹤刚写话本挣了七两银子的战绩尤历历在目,奏山不是不触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吱声。
秦放鹤看了他两眼,又望向秀兰两口子,叹道:“况且大家伙儿难免跟城里打交道 ,村里没一个读书识字的人, 终完不...
最晚两年之后,他是一定要去县学的,这一去,回白云村的机会就少了,待到那时,阖村上下俱都目不识丁,想想就可怕。
那是种- -眼到头,无未来可言的死气沉沉的绝望。
-听这话,
兰夫妇倒是想起外村的一桩官司,也是唏嘘。
大概两年前吧,隔壁村林老三的连襟某日来借钱,说是家里人急病,急需银子周转,还主动带了借条来。
本就是亲着,林老三也勉力认出借条上确实有双方的名字和一个“借”字,便二话不说凑了- -两出来。
谁曾想几个月后,他连襟竟来要钱,说是借条上写得清清楚楚,林老三当初以房子做抵押借了一笔钱,若还不上,就拿房子抵账。
林老三好心反被讹诈,自然不认,双方当即对簿公堂,闹得不可开....
本也是一时闹脾气, 如今见秦放鹤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少年人最好脸面,若就叫他这么认错,也实在抹不开面儿。当下只是垂着头, 捏着衣角,用脚尖吭哧吭哧蹭地。
知子莫若母,秀兰婶子晓得这孽障最是撵着不走,打着倒退,吃软不吃硬,也没紧逼,先带着男人和崽子家去,省的继续丢人现眼。
回家之后,爷儿俩对坐互瞪,兰婶子看得糟心,剜了几眼就亲自去蒸了一碗嫩鸡蛋, 还慷慨地滴了-滴过年才舍得吃的看油, 裹得严严实实给奏放鹤送去。
秦放鹤道谢,又劝,“婶子, 这事儿急不来,总要他自己愿意才成。
兰婶子叹了口气,‘“他要是有你- 半懂事,我跟你叔就谢天谢地啦。
晌午吃饭,秦山兀自闹别扭,秀兰婶子叫了两声也不来。
看得气不打一处来,“这畜生给你惯坏了, 不知好歹的东西,不吃就别吃!
秦山紧跟着顶了一句,“不吃就不吃! ”
他爹被气个倒仰,哆哆嗦嗦指着出不了声,脱了鞋就要抽。
眼见爷俩要打起来,兰婶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什么耐心都没了,直接狠狠往爷俩脊梁上赏了几巴掌,打鼓般响。
”放你娘的屁!”她抓起烧火棍,黑着脸朝两人挥舞着怒吼,”老娘是 要吃饭的,谁要是敢再号丧,看老娘不把他屎打出来!
狗日的,遇上这爷儿俩真晦气!
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不知道谁当家做主了是吧?
秦爹:
山:
果然不用再催,秦山迅速落座,当爹的也穿了鞋,才要伸手,秀兰婶子的眼刀子就甩过来,忙不迭去洗了手,这才拿起筷子嘶溜嘶溜吃粥。
忍-时越想越气,秀兰婶子喝了半碗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用力捶了两下,到底不管用,索性又拾手扇了能孩子-个大逼兜。
“你爹也没骂错,真是不识好歹的夯货,也往镇上去过多少回,还这样短见!多少人想读书都不成,也是鶴哥儿同你好,想着你,才有这好事儿!不然怎么不逼旁人?外头拜师父-年多少束惰,来来回回冰天雪地的走,你心里没个数?你哥如今那样你就不馋?’
往年因白云村有奏父这个读书人,十里八乡都敬重羡慕,连带着白云村人也受用。如今虽然没了,却又冒出来个小的,眼见着比他爹还要强几分,叫人如何不喜?
要秀兰自己讲,这样的人就是文曲星下凡,他们平时想叫人家带着读书都不好意思开口。难得人家愿意拉自家蠢货-把,没成想他竟往外推!
是半夜睡醒都恨不得踹几脚的。
秦山往嘴里塞了几口白菜叶子,耳根发烫兀自嘴硬,含糊不清道: "我觉得种地也挺好。
“扯淡!”他爹指着他骂道,唾沫星子喷一脸,"现在逞什么能装什么相, 夏日里割麦你没哭是怎的?
每年割麦都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酷刑不过如此。
大太阳跟下火似的毒辣,晒在身上皮都抽抽着疼,没一会儿就烤出-身油来。麦芒看着细软,实则又锋又利,拉在身上小刀子也似,是细密的小口子。满身大汗- -泡,又红又肿又疼又痒,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就这么顶着日头弯腰割麦,一天下来腰就跟断了似的, 浑身都疼,晚上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苦熬着收了麦子也不清闲,还得赶紧脱粒、晾晒,又要时时刻刻照看着,生怕野兽 来糟践了,或是什么时候突然落下来的雨泡发霉了....
饶是这么着也是老天开恩,最怕什么时候因为- 股风、一阵雨、- -次冰看, 眼睁睁看着快要成熟的粮食烂在地里。
饫吃饭,本就是天下最残忍的事。
句话说得秦山涨红脸,羞愤欲死,一个屁都不敢放了。
他确实哭来着。
眼见着奏山有所松动,秀兰婶子往他碗里夹了-筷子细嫩的白菜叶,叹了口气,“我跟你爹这辈子就这样儿了 ,也不指望什么,只盼着来日你跟你哥都当个城里人,不再跟我们似的遭那个罪,便是死了也能闭上眼。
几句话掏心掏肺,说得奏山吧嗒吧嗒直掉泪,吸着鼻子道:“你们才不死。 ”
他爹瞅他一眼, 瓮声瓮气道:“人哪有不死的? 那不成老妖精了。
三口两口吃完饭,秀兰婶子起身去掏了草木灰刷碗,边刷边说:‘鹤哥儿眼见着 日后是要有大造化的,如今是他跟你好才先想着你,等来日真出去了,生分了,到时候你后悔就晚喽!”
秦山急了,睁着眼睛喊:“鹤哥儿儿才不会跟我生分了!
村里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但都跟奏放鶴合不来,只他们两个最要好。
他爹就冷笑,“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没看见城里那些大人物,出门]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 又有抬轿子的,又有跑腿传话的,来日他发达了,周围的人也都读书识字,又个个比你机灵,他便是有心提拔,你能成不?”
山下意识顺着亲爹说的话想了一回,也觉惶然,像条被丢上岸的鱼,干张嘴不出声。
接下来的大半天,谁都没有再提读书的事,就这么太太平平上炕睡觉。
今天是十- +七,亮依旧很圆,月色穿透纸窗,斜斜洒落,像泼了满地碎银。
奏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挺挺躺着,脑海中只有白天时奏放鹤说过的一-句话:“哥, 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你想过以后吗?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了一-遍又- -遍,像夏日暴雨的河沟,浊浪翻卷,轰然作响,惊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
以后?
什么是以后?
对他而言,一切好像都太遥远。
截至昨天为止,他还是个只知道上山下河、摘瓜打鸟的懵懂少年,脑袋里被单纯的快乐填满,可今天却突然被强拖硬拽,拉到了陌生的路口。
所有人都非要叫他选一条道出来, 他茫然紧张、害怕,不知所措。
其实早从前些日子开始,他就觉得鹤哥儿变了不少,好像突然就是个大人了,有点陌生。可爹娘却说,那是因为家里没人了, -个孩子顶门立户,就非长大不可。
秦山也心疼那个小弟弟,又觉得他不像一般孩童那样瞎胡闹,所以总爱带他玩。
可今天的....
秦山第一次生出名为惭愧的感觉,这感觉令他陌生,令他惶恐,担心对方真的会跟父母说的- -样,同自己生分了。
冬夜寒冷,身体离开热炕没多会儿就冻得慌,奏山赶紧又躺回去,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衷起来。
唉!
罕见的忧愁充斥在秦山心头,他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
可若叫他去读书,又实在太为难了些。
家里这样穷,也供不起一个读书人吧,鹤哥儿说的,读书可费钱!自己又没有鹤哥儿那种写话本子挣钱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