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眘见他如此,声音愈发高了一些,以至起身指了他大声喝斥:“你自己说说,此事是不是做得荒唐?无怪乎张庭这般来朕跟前指你的不是——这确然便是你的不是!”懊恼了一阵才坐下,却又一叹,“好在张庭还在这,当着朕的面,你们两个,今日将这事了了。张庭,你说说,此事你想朕如何处置?”

  张庭心中早便大喜,可——如何处置——如何处置自己说出来便能得得着么?他自然想说,要将夏君黎赶出这内廷、这内城、甚至这京城——可他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将内心所想便此昭于口舌。这京城里老早就传着自己对夏君黎不满,纵然要是这个结果,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岂不是坐实了自己之野心?

  他当下道:“臣能得陛下此言,已是无憾。如何处置——臣不敢妄言,想必圣意早有裁夺。”

  “张庭还是通情达理。”赵眘笑道,“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莫若这样,君黎,你就当着朕的面,给张大人好好赔个不是。你两个言归于好,往后不可再闹脾气。”

  张庭大大吃了一惊。赵昚实可谓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虽然将夏君黎大大责怪了一番,可竟想将此事用“赔个不是”就轻易过去,无丝毫惩处,甚而将自己这番作为归于似孩童般“闹脾气”,偏袒之意着实太不遮掩了些。他一向晓得在这皇城理当“忍辱负重”,若不是夏君黎今日作为实在叫他忍不得,原也必不至于定要来御前争个说法,不料这天大的耻辱一放在了这皇宫殿内,忽然就变得微不足道似,所谓“处置”,竟只得这不痛不痒?

  他心下凉了大半截。怎么竟还以为——皇座之上那人还能感同身受来为自己主持公道?终究还是技不如人之故——赵昚定是一向习惯了禁中有个如昔日朱雀那般身手之人坐镇方觉心安,而今自己或是邵宣也,都远远未能取其位而代之——是以他无论如何不肯真将夏君黎如何。早该晓得——此人私携两半符令在外逍遥数月,那罪责不比踩了他张庭一次脸重得多了,却也至今甚事都无——今日这等“小事”,一点个人恩怨而已,他当然越发有恃无恐。

  只是,自己已经说过“不敢妄言”,此时又能怎么样呢?

  夏君黎展展袖子,向张庭作了一揖:“张大人,方才的确是我的不是,只怪我操之过急,未曾得了全貌便莽撞行事,得罪之处,还望张大人海涵。”

  这话却也未必不是出于真心——此事既与张庭无关,与他赔个不是并不为过。但张庭面色反而愈发难看——虽心知此时“忍”方是应为,可这口气终还是轻易吞咽不下。

  “不敢当。”他阴恻恻道,“张庭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为陛下与这朝廷效力十数年,得陛下厚爱,官至从四品御前守卫,一司长官,自问勤练不辍,向有建树,却原来也免不了一夕蒙冤,便要受此奇耻大辱,那这什么殿前司长,又有什么好当?也不知,这冤枉是只有我一人恰巧受着了,还是听凭君黎大人心情,人人都要这般战战兢兢?倒还不如——请陛下允准了卸甲归田,至少家乡邻里,不至于有人这般一手遮天。”

  “张庭,你这话却不可再提!”上首赵眘面色立时微微沉下,不过旋即恢复如常。“君黎也是一时情急——那刺客差点伤及单姑娘性命,他关心则乱,不免有失判断,总也情有可原,既与你赔了不是,你便多加体谅——不过君黎,你也听见了,这等鲁莽之举,你却也不可再犯。”

  他稍稍一顿,“这样吧,张庭,朕也与你个好处——你接了这殿前司长的位子总也有一年多了,官阶却没提上来——也确有人与朕提过,该与你个公平,朕是打算着,便在这几月,要将你提上正四品,与侍卫司邵宣也同阶。既然碰上这档子事,朕着人这几日便将旨意下了——如此,你便莫要再心生不满。”

  张庭心下一时震动。他话说出口其实后悔,担心在帝前这般言语未免有些过头,若惹怒了赵眘,那可是再无回头路了。哪知赵眘突然给出这等承诺来——阶升半品,这可不是虚的,足见自己对这内城总还是有那么些要紧,不是轻易可取代。赶走夏君黎既然办不到——升个品阶,倒也确实能将今日之耻弥盖去些,料旁人也不敢再多闲话。赵眘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料想不可能再有更好的结果,正待便此谢恩,却听上首又加了一句:

  “恺儿过几日便要去宣州,路途虽不在远,终究是不在京里了,你纵然想随他去,以你的身份,也是难为,从今往后,便安心留在京城——想必君黎也不会为难于你。”

  这一句话听在张庭耳中比之适才更不啻雷霆,直叫他一刹间脊背发凉,冷汗涔涔,慌忙跪下叩首:“张庭谢陛下大恩。”一旁的夏君黎自然也听懂了,心下免不了也是一凛:张庭一直以来背后之人,原来正是庆王赵恺——这一层关系邵宣也、沈凤鸣和自己都没来得及弄明白,可这位圣上原来早便晓得了。他从未点破,大约是因为赵恺似乎并未来得及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可——他却也还是将赵恺送出了皇城,封往了宣州,张庭身为殿前司长,连同那二万殿前司军士都只属于这皇城,再是不甘也绝不可能跟随庆王而走。赵眘说得很清楚,张庭即便辞官离京,以他这身份也不得不避嫌,哪怕只身一人亦绝无可能投奔庆王,这层依附只能永久地断了,而他能得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只能是在这禁城继续尽忠,永远不要存有任何二心。

  他不免看向赵眘。这位帝王看起来那么平静从容,甚或还带点笑意——适才一点转瞬即逝的面色沉落都好像是错觉般丝毫无有痕迹,即便张庭有如此大的把柄在他手,他却非但不曾降罪,反而借今日之机,应允将他的品阶再提半级——朱雀在世时,曾说过这位皇上与上皇赵构不同,并非等闲,想来,终不是没有道理。他对自己亦是同样吧——明明可以治罪,却也仍是选择留下自己。究竟是打算秋后算账还是——这本就是他的某种御人之道,似乎也并不紧要了。至少现在,他和张庭,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离开这福宁殿之后,也会继续毫发无损地做自己该做之事。

  他也便没有出声。张庭经这一吓,出去后大概是不可能再敢多提今日之事了。赵眘此时也露出了一丝倦意,挥挥手,张庭会意忙请告退,夏君黎原亦待退走,赵眘倦目却又睁大,向他道:“君黎再留片刻,朕还有几句话与你说。”

  他起身,冯公公上前扶了他,往内殿里去,夏君黎只得跟在身后。“君黎啊,”他的口吻,好似以前对着朱雀,“张庭这人,你是何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我对他的了解,恐怕及不上陛下对他了解十中之一。”

  赵眘呵呵笑起来:“那邵宣也呢?”

  “也不了解。”

  赵眘便道:“我应允张庭此番升至正四品,与邵宣也平阶,两司无有高下,看似公平,其实这世间种种——特别是我们这皇城里头——此消彼长,无一刻能停,真正的平衡从不存在,有时倒反是高下分明,一头强压另一头,方能得平稳;就好似朕这三个儿子,终是东宫轻易压过另两家,便万事皆顺,无人有话说,倘有谁气焰高了,蠢蠢欲动起来,令得东宫也不得不岌岌可危起来,倒成了不安稳的引子了。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不是太明白。”倘若他是在解释为何要让赵恺离开京城,夏君黎却也不认为这事与自己有何干系。

  “张庭适才来此之前,他殿前司的人已经来了好几个找冯庥,一则,是告陈你在殿前司衙所为,想叫冯庥过去作证以劝阻,二则,也埋怨侍卫司这么多人,连个刺客的影都没捞得到,才累得张庭平白受你怀疑。现如今刺客果然还未有下落,你也说不出何时能将人捉到——但这罪责叫你担着不免有些不公,也非朕所愿,莫若——你找个人担?张庭若和邵宣也两个齐了头,反倒针锋相对,纵他们二人自己不觉,在旁人眼里心里必有权衡分野,不如——你趁此机会,将侍卫司弄下来一级半阶,如此一起一伏,潮向哪头便清楚了,反倒不必有猜测争议。这么说总明白了?”

  夏君黎是明白了。这位帝皇的为君之道并非常言的“各方制衡”,而是“此消彼长”,他让张庭突然得意,邵宣也就得失势,借口自然是——今日的刺客侍卫司没有抓到。在张庭这里好人他是做了,邵宣也那里他却显然并不想亲自做那个恶人,这拉人下马的脏事,当然就要他夏君黎来替手了。

  如此想来,当初朱雀得势时,夏铮就得了治罪,甚至于后来被明褒实贬派往南方偏远之地时,亦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在他身边一向没有“分宠”之说,至于谁得宠,谁失势,却也是由得他来动念操弄罢了。这倒也不失为另一种“各方制衡”,只不过同一时间,一向只有一家能得眷顾。

  “明白了。”他回答。“侍卫司没抓到刺客是实情,我本来——也对他们不大满意。”

  赵眘点点头,坐下了。“你不问问朕,为何一直这般偏心于你?”

  偏心于我?夏君黎暗道。或许确然曾有,但恐怕并非因“我”所欲,而是因“你”所欲。今日我与张庭如此结怨,你虽不罚我却也擢涨了他的官阶以为安抚,不论背后是何情由真相,在旁人眼里自然已分对错;而若你要我将刺客一事悉责邵宣也,整个侍卫司必也侧目看我——如此一来,我虽然仍在内城,手握那半块令牌,两司却已与我疏离。你总还是不可能真心信任于我——在你那权势天平之上,我在这一回合里,却已是需降下的那一方了。

  “偏心于我是好事,为何要多问。”他口中却道,“多少总是——因我师父的缘故。”

  “这话倒也不错,”赵眘叹道:“但朕总想你晓得,当初放你师父出来,与如今留你领摄两司,究竟是要你们做什么。”

  夏君黎微微蹙眉,等他往下说。

  “五年前上皇禅位于朕,朕当年便兴北伐,无暇顾及其他,是以极求一高手以为镇守内廷,以防家国紧要之时,竟生肘腋逆反之乱。早听说——江湖第一高手,是青龙教主拓跋孤,此人与彼时殿前司长,就是你父亲夏铮,是姑表亲,朕即着夏铮相邀,谁料却得了个拒绝。后来朕才听说——二十年前,上皇曾派人剿匪,青龙教原亦归作匪类——只是给他们侥幸漏网,十五年来虽不曾再有动作,可所谓‘第一高手’,始终是上皇一块心病。上皇退位时曾与我说,绝不可看轻这些江湖高人。皇室内廷纵有风诡云谲亦不过如堤坝之下虾蟹争食,尽可一目望穿,一手碾平,可江湖风波若起——举木揭竿,但有气候,非我等一人一心甚至一军所能威慑力挽。朕与上皇于治国所见常颇有出入,但他这一句朕深以为然——纵不说你也该明白,大宋的局面到了今日,其实愁闷憋屈,这皇帝着实没什么好做,不然上皇也不会早早就将此位让出,避居闲老;朝堂中凡欲傍此位者,各营其党,大多不过是为的那点上位者之荣华,说穿了鼠目寸光,谈社稷犹夏虫语冰。可若是事起江湖,那便大大不同——江湖不是这小小禁宫,不是一点尔虞我诈便罢;那是黑云翻覆,是真正的万民生死,倘一夕船倾,再回头时只怕城头已改,那却已不是‘大宋’了——史书所见,历历如是。所以朕一向宁将江湖异士能人聚在身边——哪怕是犯了些罪过的,聚在这内城里,消消长长,起起伏伏,尚在举目间,指掌内,可若这等人远在乡野,成就昔年方腊、钟相之辈,则必为朕所虑。拓跋孤当年是上皇的心病,五年前他拒绝入禁,他与他的青龙教便也成朕之心病。朕知晓你师父与青龙教素有旧怨,便请他出来——他要什么,朕都可以给,除了借他的绝世武功固守宫禁,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希望他能替朕消了青龙教这个隐患。这五年来,他虽常往青龙谷去,甚至与拓跋孤有过交手,但却未曾真正动手‘消’去,朕偶尔提及,他都回说并无异动,师出无名。政事繁忙,朕确也不曾过多催促,即便他不动手,但叫他人在禁中,毕竟也足够震慑了或怀异心的江湖中人。可惜——可惜最终却是如此意料不得之收场——却是你替朕完成了这心愿。朕不治你的罪,甚至‘偏心于你’,若说是对你心存感激未必不是句实话,只是单凭感念只怕你也未肯尽信,如今确实还有另一个缘故——青龙教虽然已难成气候,江湖中却时时更有新的祸端,譬如那东水盟,从去年开始就甚是嚣张,朕一直不大喜欢,听闻你与他们亦不甚对付,如此却是甚合朕意,莫若你何时想办法将它也连根拔了,朕总是不会薄待你便是了。”